心靈的港灣

村上春樹:青春心境的終結


日本著名作家村上春樹的一篇青春勵志文章:青春心境的終結

青春完結了。

這個開頭嚇你一跳吧?我也嚇一跳。但終歸完結了,奈何不得。差不多四十歲了,稍一放鬆鍛煉,側腹就鬆弛得多少令人擔憂,牙也刷得比過去仔細多了。同年輕女孩喝酒時必須一再注意說話別帶有說教味兒。我那曾經的偶像吉姆·莫瑞森早已嗚呼哀哉,布賴恩·威爾遜也由於可卡因中毒而臃腫不堪。同代或接近同代的女性朋友都已結婚,多數有了孩子,

再沒人肯跟我耍了。同年輕女孩交談起來,共同話題又很有限,往往說了上句沒下句。是的,中年了,情願也罷,不情願也罷。

時下肚皮尚未凸出,體重也同大學時代相差無幾,頭髮也幸好還蓬蓬勃勃。唯一的強項就是健康,從不鬧病。儘管如此,歲月這勞什子還是要帶走它應該帶走的部分,理所當然。

如果有人提議讓我退回到二十歲,我第一個反應該是怕麻煩——當時倒也樂在其中——覺得一次足矣。

我懶得那麼回顧過去。有過去,才有現在的我;但現有的我是現在的我,不是過去的我。我只能同現在的我友好相處。

至於青春何時完結,則因人而異。有的人是在不知不覺之間拖拖拉拉完結的,也有的人則明確把握住了完結的時間臨界點。

日前見到一位過去的朋友,交談的時候他突然說:“最近我切切實實感到自己的青春完結了!”

“這話怎麼講?”

“跟你說,

我不是有個兒子嗎?倒是才六歲,而我看見這孩子時,時不時這麼想:這小傢伙要長大,要碰上很多女孩,要戀愛,要困覺,名堂多著咧!可我再遇不上了。以前有過,但往後就沒有了。說起來荒唐,總之就是嫉妒,嫉妒兒子將來的人生!”

“現在戀上誰也可以嘛!”我試著說。

“不成啊!沒那個精力了。就算有精力,那樣的心情也一去不復返了。”他說,“我所說的青春完結就是這個意思,就是說……”

“就是通過嫉妒兒子得知青春完結了?”

“正是。”

就我來說,感覺青春已逝是三十歲那年。至今仍清楚記得當時的一件事,我可以細緻入微地描繪出來。我在麻布一家考究的餐館同一位美貌女子一起吃飯,不過並非兩人單獨,我們一共四個人,而且是商量工作,浪漫氣氛絲毫沒有,但那天同她是初次見面。

看她第一眼時我就驚呆了:她同我過去認識的一個女孩竟然一模一樣!臉一模一樣,

氣質一模一樣,連笑法也一模一樣。過去我戀著那個女孩,我們已經發展到了相當可以的地步,後來鬧起彆扭,分手後再沒見到,不知她現在如何。

這個女子同她的確一般模樣,喝葡萄酒、吃薄餅、喝湯的時間裡,我的心總是跳個不停,恍若往日時光重新降臨。儘管這也代表不了什麼,但這光景的確挺妙!如同一種模擬體驗,一如遊戲。

一邊吃飯一邊談工作細節,我不時窺她一眼,以便再次確認她說話的方式和吃沙拉的樣子。越看越覺得她像我過去的女友,簡直像極了,像得我心裡作痛。只是由於年紀的關係,眼前這位要優雅得多,無論衣著、妝容還是髮型、舉止,都優雅得體。那女孩大一些想必也會這樣。

吃罷飯,上來甜食,開始喝咖啡。工作大體談完了,往後很難再見到她了,也不是特別想見。這僅僅是一種模擬體驗,一個幻覺罷了。能同她一起就餐誠然開心愜意,但事情是不可以一再重複的。偶然相遇,悄然消失,如此而已。

可與此同時,我又不想讓她就這樣一走了之。“嗨,你長得和我過去認識的一個女孩一模一樣,一樣得讓人吃驚。”我最後這麼說道。不能不說,然而那是不該說的,話剛出口我就後悔了。

她微微一笑,笑得極其完美,無懈可擊,並且這樣應道:“男人嘛,總喜歡這樣說話,說法倒是蠻別致的。”簡直像哪部電影裡的臺詞。

我很想說不是那樣的,不是什麼說法別致,不是想對你甜言蜜語,你的的確確同那個女孩一模一樣,但我沒說,我想說什麼都沒用。沉默之間,轉到了其他話題。

我並不是對她說的感到惱火或心裡不快,只是無奈而已。我甚至能理解她的心情。想必她以前也已被人這樣說過多次。嫵媚動人的女子往往遭遇不快場面,這點我也能夠理解了,所以完全沒有因此責怪她的念頭。但就在麻布這家考究的餐館的桌旁,我身上有什麼失卻了,損毀了,毫無疑問。迄今為止我始終予以信賴的某種不設防性——毫無保留的、全方位不設防性的東西,因了她這句話而一下子毀掉了,消失了。說來不可思議,即使在相當艱難的日子裡,我也一再小心地守護著它,不讓它受損。當然我是喜歡那個女孩的,但事情畢竟已經過去,所以我始終小心守護的,準確說來不是她。唯獨在某一時期的某種狀況下才能被賦予的某種心境——是這心境消失得利利索索,因了她短短的一句話,在那一瞬間。

與此同時,以青春稱之的模模糊糊的心境也已終結了。這我察覺得出,我站在不同於過去的世界裡想道:事物的終結為什麼如此輕而易舉,如此微不足道呢?畢竟她出口的不是什麼石破天驚之語。那分明是沒有任何罪過的、無足輕重的交談,甚至可以當作玩笑。

假如她知道自己的一句話在事實上拉上了我的青春帷幕,我想她一定吃驚不小。當然,事到如今,由何人何時拉上的帷幕,對於我的確是無所謂了。

時過境遷了。

一邊吃飯一邊談工作細節,我不時窺她一眼,以便再次確認她說話的方式和吃沙拉的樣子。越看越覺得她像我過去的女友,簡直像極了,像得我心裡作痛。只是由於年紀的關係,眼前這位要優雅得多,無論衣著、妝容還是髮型、舉止,都優雅得體。那女孩大一些想必也會這樣。

吃罷飯,上來甜食,開始喝咖啡。工作大體談完了,往後很難再見到她了,也不是特別想見。這僅僅是一種模擬體驗,一個幻覺罷了。能同她一起就餐誠然開心愜意,但事情是不可以一再重複的。偶然相遇,悄然消失,如此而已。

可與此同時,我又不想讓她就這樣一走了之。“嗨,你長得和我過去認識的一個女孩一模一樣,一樣得讓人吃驚。”我最後這麼說道。不能不說,然而那是不該說的,話剛出口我就後悔了。

她微微一笑,笑得極其完美,無懈可擊,並且這樣應道:“男人嘛,總喜歡這樣說話,說法倒是蠻別致的。”簡直像哪部電影裡的臺詞。

我很想說不是那樣的,不是什麼說法別致,不是想對你甜言蜜語,你的的確確同那個女孩一模一樣,但我沒說,我想說什麼都沒用。沉默之間,轉到了其他話題。

我並不是對她說的感到惱火或心裡不快,只是無奈而已。我甚至能理解她的心情。想必她以前也已被人這樣說過多次。嫵媚動人的女子往往遭遇不快場面,這點我也能夠理解了,所以完全沒有因此責怪她的念頭。但就在麻布這家考究的餐館的桌旁,我身上有什麼失卻了,損毀了,毫無疑問。迄今為止我始終予以信賴的某種不設防性——毫無保留的、全方位不設防性的東西,因了她這句話而一下子毀掉了,消失了。說來不可思議,即使在相當艱難的日子裡,我也一再小心地守護著它,不讓它受損。當然我是喜歡那個女孩的,但事情畢竟已經過去,所以我始終小心守護的,準確說來不是她。唯獨在某一時期的某種狀況下才能被賦予的某種心境——是這心境消失得利利索索,因了她短短的一句話,在那一瞬間。

與此同時,以青春稱之的模模糊糊的心境也已終結了。這我察覺得出,我站在不同於過去的世界裡想道:事物的終結為什麼如此輕而易舉,如此微不足道呢?畢竟她出口的不是什麼石破天驚之語。那分明是沒有任何罪過的、無足輕重的交談,甚至可以當作玩笑。

假如她知道自己的一句話在事實上拉上了我的青春帷幕,我想她一定吃驚不小。當然,事到如今,由何人何時拉上的帷幕,對於我的確是無所謂了。

時過境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