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小時候“纏足”,雖然沒幾年就“解放了”,但是骨頭早已定型,腳趾折向腳底,走路一顛一顛的。來美之後,空氣幹,加上年歲大了,皮硬,那“折”的地方總是皸裂流血。
常見她用熱水泡腳之後,一邊上藥,哎喲哎喲地叫疼,一邊罵我姥姥:“都是我媽害的,害我一輩子,小時候逼著給我纏腳,我哭、反抗,她還狠狠打我。可又一邊打一邊哭,說我是身上疼,她是心上疼。又說她不是害我,是愛我;怕我腳大,將來嫁不出去。她是愛我,但我恨她!”
一
朋友老年得子,賀周歲,看他太太捧著娃娃放下去、抱起來,左親親、右親親,還對著娃娃的脖子噗噗地又吸又咬。
“瞧你,真是疼死了!”我說。
“當然疼死了!足足疼了一天一夜,就因為‘疼死了’,所以‘疼死了’!”她笑道,又繼續作成咬的樣子:“真想把他一口又吞回肚子。”正說呢,那娃娃居然舉起小手“啪”一巴掌,打在她臉上,看來不輕,她還笑。啪!又一巴掌,她笑得更大聲了。
“不痛嗎?”我問。
“疼!可疼呢!這小鬼的力量可大了!怪不得當時賴著不出來……”
二
一位學生家長帶女兒來找我諮商,說她是辛苦的單親媽媽,為女兒作了多大的犧牲。省吃儉用,除了送女兒在外面補習,還把學校老師請到家裡。可是孩子非但不用功,還當著老師打瞌睡。“這孩子真是讓我傷心、痛心極了,我真後悔當初沒聽我姐姐的話,把她拿掉!”
我又叫她女兒單獨進來談,
我盡力開導了一番,但很難有把握,因為發現那媽媽愛得太多,而且愛得不是方法,所以隔了兩個月又打電話去關懷。
媽媽接的電話,不斷道謝,說孩子回來之後好多了,尤其近一個月,大概知道學測到了眼前,躲也躲不掉,每天用功到深夜,甚至熬到天亮,睡眠不足,成了“熊貓眼”。“唉!”她歎口氣:“我現在不傷心了,換成擔心;我以前是心痛,現在是心疼……”
三
二月初,兒子特別趕回紐約過舊曆年,待了不過十天,又急著飛回臺灣。
晚餐時,
我說我也有感覺,畢竟受到中華文化的影響,到清明,他會主動說要去爺爺墳上掃墓。我在臺灣的時候,他常會送些好吃的東西給我。尤其當我有一次急診,他趕來,追著醫生問東問西,連護士都說我有個孝順兒子。
當天晚上睡不著,我想:大概因為兒子大了,不再叛逆,也可能由於不久前我出版《超越自己》的二十年紀念版,要他為每篇文章寫感言,使他不得不把整本書再看一遍。重溫往事,許多畫面重新浮現,讓他感受我當年的苦心。加上我老了,使他不但愛我,甚至憐我了。
只是想到這兒,我又有些傷心,想如果跟兒子這麼近,
死,是人生的大痛。當我死的時候,會一邊大痛,一邊心疼。心疼我的兒女、我的妻。
四
傷、痛、疼、愛,是世間最大的矛盾……
打在兒身,痛在娘心。為了愛孩子,可能不得不打孩子。只是,傷孩子,也傷自己。
哪個疼,不因為傷?哪個生育的疼,不帶血、不成傷?
哪個愛不是痛?不痛怎麼疼愛?不愛怎麼心疼?
輕輕的搔是癢,重重的搔是痛;輕輕的拍是安慰,重重的拍是處罰;輕輕的愛是溫馨,重重的愛是情傷……
如果有一種機器,能夠透視人心。每個光鮮亮麗的衣衫和豐腴壯闊的胸膛後面,一定都有顆傷痕累累的心。有刀痕、有鞭痕、有索煉的疤痕……。而且愛得愈多的人,傷得愈深,因為最重的傷害總來自最心愛的人。
情到深處總是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