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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押了一生的歲月


家裡有一本相簿,貼滿了年代久遠,但卻保存得極好的照片。照片裡的那個少女,標緻美麗。漆黑發亮的頭髮,長可及肩;長長的丹鳳眼,隱隱含笑。她穿著時髦的泳衣,倚在游泳池畔的欄杆上,星星點點的陽光在她臉上跳躍;她穿著緊身的格子長褲,騎著腳踏車在馬路上賓士,黑黑亮亮的頭髮在風裡神氣地飛揚;她穿著圓領細腰的大花裙,斜斜地坐在如茵的草地上,笑容比周圍嫣紅姹紫的花卉更為燦爛。
照片中的這位少女,如今已經65歲了。她是我的母親。
結婚之前,沒有任何人相信,能夠吃苦。外祖父是怡保數一數二的殷商,
擁有一幢占地極廣的雙層大宅。雖是富商,然而,外祖父全無傖俗的銅臭味。相反的,音符和書香,滿屋飄溢。
天生聰慧的母親,在這種優渥的環境裡,逐漸成長為一名極為出色的女性。她靜如處子,動若脫兔;入水能遊,出水能彈(鋼琴)。她不但通曉中英雙語,而且能寫出一手流暢的好文章。
1945年,被譽為“抗戰英雄”的父親,在拜會怡保僑領外祖父時,看到了坐在小廳裡為外祖父處理文件的母親。
驚豔。
從此,外祖父那座大宅便變成了一塊強力磁石,每天晚上,風雨不改,一定準時報到。終於,成功地俘虜了美人心。
婚後的生活,時而安定,時而坎坷。父親曾與朋友在一個喚作“和豐”的地方開採錫礦。然而,由於所投資的那一大塊土地錫米不多,
因此,那幾年的辛苦便白白付諸東流。
我出世時,父親已是個小酒鋪的店主了。小小的酒鋪裡,訪客川流不息;然而,這些來訪的人,談酒不買酒,他們談文化、政治、社會、理想。每每盡興而歸時,生性慷慨的父親便把一瓶瓶的酒送人。這種“特殊”的經營方式使小酒鋪的赤字愈來愈多,最後,閉門大吉!
這時,一向熱衷於文化事業的父親,高高興興地辦起報紙來。這份報紙,取名《迅報》。
籌辦《迅報》期間,家中的經濟拮据不堪。我們住在一所無電無水供應的茅屋裡,屋外亂草叢生、群蚊飛繞。一條邋裡邋遢的河,日夜不停地在屋外嗚咽抽泣。
有了三個稚齡孩子,母親的家務永永遠遠也做不完。婚前那一雙保養得極好的手,
粗糙了,起泡了,生繭了。童年裡最為清晰的一個印象是:穿得極為樸素的母親,蹲在地上,用竹枝紮成的掃把,一下一下清掃地上的污水。
那一年農曆新年,近在眉睫。可是,米缸卻有斷炊之虞。夜極深,爸爸還在外頭奔波張羅。母親煮了一鍋稀稀的白粥,三個小孩兒狼吞虎嚥。母親坐在桌旁,雙眉微蹙,不言不語。她面前的那碗白粥,沒了煙氣,冷冷的、白白的、圓圓的一團,好似一張血色被抽離了的憂傷的臉。遠處,隱隱地傳來了爆竹的聲響,稀稀落落的,好像是星星點點的喜氣,可是,這喜氣,卻是摒絕在我家門外的。好不容易等到爸爸回家來了,兩個人相對看時的表情是沒有表情。
外祖父對於女兒困窘的情境並不是視而不見的,
可是,母親倔強的傲骨卻使她不肯接受任何來自娘家的接濟。而情操極高的父親,對於金錢的概念始終很淡薄。夫妻兩人打定心意,齊心協力地咬緊牙根以渡過人生這一段蕭瑟酷寒的黑暗期。
在貧窮的夾縫裡為三餐營營碌碌的母親,精神生活卻是豐富多彩的。她為父親的《迅報》寫長篇連載小說,筆觸細膩,情節曲折,據說擁有不少讀者呢!
我依然清楚地記得母親低著頭在沾著油蹟的木桌上寫作時那美麗絕頂的神情。煤油燈裡閃爍不定的火舌映照在褐色格子的稿紙上,好似無數小精靈在快樂地起舞,母親嘴角含著溫柔的笑意,整張臉的輪廓顯得非常地柔和。在這個全神貫注地進行創作的時刻,她不是母親,
不是妻子,她是她自己,一個完完全全的自己。
除了創作,母親也自行翻譯外國的文稿。她對語文,有著強烈的興趣,數十年來,不論處於順境或是逆境,她都不曾放棄閱讀。常常涉獵英文雜誌報紙的結果,使她有了極強的英文基礎,因此,從事翻譯,得心應手。
文化事業,是恒遠地寂寞的。父親創辦的《迅報》,在苦苦支撐了三年之後,因為曲高和寡而閉門大吉了。
這時,父親決定離開怡保,南下新加坡另謀發展了。下這決定時,家中老么剛出世不久。母親在初生嬰兒不斷啼哭的煩亂裡,在稚齡兒女不停吵鬧的慌亂中,保持著高度的鎮定,有條不紊地把行李一件一件地打點好。
1958年,我們一家子揮別了淳樸美麗的故鄉怡保,來到了當時繁亂而不繁華的新加坡,
在地點偏遠的火城,租下了一個房間,一家六口擠在一起住。
初到異鄉的父親,在他哥哥的協助下,當起了建築承包商。早出晚歸,日夜拼搏。
母親呢,足不出戶地照顧四個小孩兒。外頭的花花世界,她連看一眼的興趣也沒有。鄰居的東家長、西家短,她充耳不聞。柴米油鹽醬醋茶、尿布桌布窗簾布,是她生活的全部。寫作與閱讀,和她已成了毫不相干的兩碼事。
在那段年輕的日子裡,我曾是母親眼中的刺蝟。有一回,鬧了情緒,受了責駡,足足幾天,不和母親對話。晚上,她一邊抹桌子,一邊歎氣,說:“我是你母親呢,怎麼說你幾句就當我是仇人。”
我抬頭看她,就在明亮的燈光下,我看到她頭上閃出了幾根刺目的白髮,眉眼處也牽出了幾道惹目的皺紋。
我很震驚。母親居然有白頭發、有小皺紋了呢!千句萬句“對不起”,悄悄地在心底響了千遍萬遍,可是,說不出口來。
上了大學,忙著適應新生活、忙著結交新朋友,就算是週末也好似蜻蜓點水似的,輕輕一轉,又飛離家門,在外頭遼闊的世界裡尋找自己的大快樂。
這時,父親的事業已經有了很好的基礎,生活過得很寬裕。孩子又一個個長大了,母親有了可以隨意外出看戲購物的時間、自由和經濟能力,可是,她依然還是足不出戶。她窩在家裡,彈鋼琴、讀書報、看電視、聽音樂。這些,原都是她生活裡的最愛,可是,生命裡有一段很長很長的時間為生活而掙扎,她默默地痛苦地把它們都放棄了。現在,有了重溫舊夢的機會,她當然緊緊地抓住每一分每一秒來充分享受了。
母親偶爾外出,也是為了拾掇青春期間曾有的快樂:她去游泳。儘管“荒廢”了那麼多年,可是,她的泳術並不曾生疏。一跳進蔚藍的池水裡,她便化成了一條靈活的魚,溜溜滑滑地由一頭遊到另一頭去。整個游泳池的水,都感染了她的快樂而輕快地蕩漾著。有時,親戚從外地來訪,大家一塊兒到馬林百列公園去野餐。這時,母親便會租一輛自行車從草地中央的羊腸小徑飛來馳去。
我大學畢業那一年,五十余歲的母親“自動請纓”地為我謄抄洋洋十多萬字的畢業論文。伏在閃著亮澤的花梨木桌上,母親心無旁騖地把秀麗如花的字一個一個嵌入纖細的格子裡。
去年,當上了專科醫生的弟弟把父母親都接到英國去住了。母親寄來了大遝的照片:在倫敦大橋下的、在蠟像館與伊莉莎白女皇合攝的、在泰弗加廣場讓鴿子站在肩膀上拍攝的……全都顯得神采飛揚。
在給我的信裡,她說:“幾十年來,活在瑣碎的家務中,整個人都好像是套在一個固定的模式裡,很膩。現在,來到了風光明媚的倫敦,過著不必為開門七件事而煩心的生活,我好像亦回到了青春期那種無憂無慮的日子裡。這些年來,養兒育女的艱辛,一言難盡;但是,在舒適的晚年裡看到兒女事業有成,那種滿足感和成就感,也是我難以描繪的。”
然而,母親的“滿足感”和“成就感”,是她押了一生的歲月而換取的!眉眼處也牽出了幾道惹目的皺紋。
我很震驚。母親居然有白頭發、有小皺紋了呢!千句萬句“對不起”,悄悄地在心底響了千遍萬遍,可是,說不出口來。
上了大學,忙著適應新生活、忙著結交新朋友,就算是週末也好似蜻蜓點水似的,輕輕一轉,又飛離家門,在外頭遼闊的世界裡尋找自己的大快樂。
這時,父親的事業已經有了很好的基礎,生活過得很寬裕。孩子又一個個長大了,母親有了可以隨意外出看戲購物的時間、自由和經濟能力,可是,她依然還是足不出戶。她窩在家裡,彈鋼琴、讀書報、看電視、聽音樂。這些,原都是她生活裡的最愛,可是,生命裡有一段很長很長的時間為生活而掙扎,她默默地痛苦地把它們都放棄了。現在,有了重溫舊夢的機會,她當然緊緊地抓住每一分每一秒來充分享受了。
母親偶爾外出,也是為了拾掇青春期間曾有的快樂:她去游泳。儘管“荒廢”了那麼多年,可是,她的泳術並不曾生疏。一跳進蔚藍的池水裡,她便化成了一條靈活的魚,溜溜滑滑地由一頭遊到另一頭去。整個游泳池的水,都感染了她的快樂而輕快地蕩漾著。有時,親戚從外地來訪,大家一塊兒到馬林百列公園去野餐。這時,母親便會租一輛自行車從草地中央的羊腸小徑飛來馳去。
我大學畢業那一年,五十余歲的母親“自動請纓”地為我謄抄洋洋十多萬字的畢業論文。伏在閃著亮澤的花梨木桌上,母親心無旁騖地把秀麗如花的字一個一個嵌入纖細的格子裡。
去年,當上了專科醫生的弟弟把父母親都接到英國去住了。母親寄來了大遝的照片:在倫敦大橋下的、在蠟像館與伊莉莎白女皇合攝的、在泰弗加廣場讓鴿子站在肩膀上拍攝的……全都顯得神采飛揚。
在給我的信裡,她說:“幾十年來,活在瑣碎的家務中,整個人都好像是套在一個固定的模式裡,很膩。現在,來到了風光明媚的倫敦,過著不必為開門七件事而煩心的生活,我好像亦回到了青春期那種無憂無慮的日子裡。這些年來,養兒育女的艱辛,一言難盡;但是,在舒適的晚年裡看到兒女事業有成,那種滿足感和成就感,也是我難以描繪的。”
然而,母親的“滿足感”和“成就感”,是她押了一生的歲月而換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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