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如果有一天早上你起來時什麼都看不見會怎麼辦?”
“讓我想想……”三叔仰首望天片刻,突然略有所悟地以手敲了敲頭說:“嗯,對了!天還沒亮嘛,笨蛋!”然後,5英尺9英寸高的三叔會抱起他在空中打轉,發出一陣足以驅走任何惡魔恐懼的爽朗大笑聲。
後來一次,該是高中的事了吧。三叔搭著他的肩膀走出眼科醫務所時,已快和三叔齊高的小華沉鬱地說:“三叔,瞎了眼是不是件很悲哀的事?”
三叔噴出滿口滿鼻的煙說:“小華,不幸的大小,是由當事人來決定,而不是局外者來衡量的。”三叔搭在他肩上的手掌慢慢收縮,
小華自小就喜歡三叔搭著他肩膀,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及至他對人世有啟蒙性的認識,他才曉得這是種安全感的尋求。成年後,小華把這詮釋為“一種松脫一切生命的桎梏和枷鎖的堅毅與樂觀。”
每次他和三叔笑得扭成一團,三叔因輸入棋或牌局時把棋牌攪亂大喊“你這小子玩臭”時,祖母總是責備三叔沒長輩之態。於是三叔會立刻板起嚴肅的臉孔下令說:“聽著,小華!立刻把棋盤收拾好!我說立刻收!”說完,他們又笑得扭成一團了。
小華對孩提的事沒太深的記憶。他只記得那一天,媽媽又因父親酗酒夜歸爭吵。那晚的情形真糟,兩人越鬧越凶,最後動起手來。
三叔每天守在醫院病床旁。爸爸很久都沒出現。很多天后,小華知道右眼瞎了,媽媽跳下了樓。
那天起,小華就和三叔住在一起。爸爸變成了偶爾來訪的冷漠賓客。身體的殘傷使得他對死亡有種聯想性的恐懼,三叔也窺出了他的心事。一天,他在海灘上用泥沙把三叔的身體覆蓋時,三叔抓起一把泥沙說:“只要活得心安,死亡將是這些泥沙留給我們唯一無害的禮物。
高中會考成績揭曉那天,小華肯定了自己的無能,絕望得想自殺。三叔強迫他到沙灘跑步,他跑得很快。深深的腳印踏出了滿腔的鬱悲。三叔氣喘喘的追上來,很生氣的吼叫:“你給我聽著!你想繼續活下去,就要學會不灰心。其餘的一切就不由我們做主了。希望和生活是兩回事。你不成功,是因為力量不足。那就去幹些你所能幹的。你他媽的想成為英雄是嗎?你對英雄懂個屁!我懂:一個竭盡所能而又不自怨的人就是英雄。慢慢去享受你的悲哀吧,超人英雄!” 三叔說完轉身就跑。對那次的會考,小華問心無愧地已盡了一切的能力。小華站在焚化場,看著三叔的屍體給推進長長的焚化爐裡。他已麻木得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麻木得忘了哭,
爸爸出力地把他拖出焚化場。小華像突然挨了重重的一拳而清醒過來,眼淚一迸在眼眶裡推擠。他抬起憤怒的眼睛注視形容憔悴的父親。
父親無力地垂著頭讓他瞪視,很久才發出哽咽的聲說:“三叔臨死前只交待我一句話,要我轉告你:三叔的右眼也是瞎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