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自己真的很不重要
——《寶島一村》編劇和導演賴聲川接受採訪的訪談實錄 《寶島一村》是一部由臺灣表演工作坊在2008年推出的舞臺劇,
取材自臺灣電視節目製作人王偉忠在臺灣眷村出生長大的經歷。內容呈現三個眷村家庭自1949年起60年來三代人的故事,由賴聲川和王偉忠聯合編劇、導演。
以下是《寶島一村》編劇和導演之一賴聲川接受採訪的訪談實錄:
問:對於藝術創作,您一直不同意要根據收視率或者觀眾的喜好去創作,為什麼? 賴:收視率並非不需要尊重的,但是其中可能有一個道理是:如果你追著收視率走,應該有人做過分析,成功的幾率會是多少。如果我獨立想出一個我真的很關懷和很關心社會的一個議題,一個節目,這個成功的幾率又是多少?我覺得真的應該有人來做這個分析試試看。其實我覺得追著收視率走應該不是一個好的辦法。
因為你的機會就跟別人一樣嘛,你沒有什麼優勢。你只是看到了一個資料,別人在做什麼,你也做什麼,你只是在想像觀眾要看什麼。可是想像觀眾要看什麼,我覺得有點危險。你因此而做出來一個(作品),可能半年以後,觀眾的心態又不一樣了,那真的很難(贏得觀眾認可)。 很多人問我《寶島一村》的事。在當時經濟最壞的時候,還有經濟類雜誌把我放在封面上,寫說“在經濟最壞的日子裡,有人完全可以預測市場。這就是賴聲川和“寶島一村”,他完全可以準確地抓到市場(的脈搏)。”我就想這是什麼話,根本就是我們什麼時候排好戲了然後就去演出了,然後很巧合這個戲的票房很好。這只能證明在經濟最壞的時候,只要有好戲,
還是有人願意看;有好吃的,還是有人願意吃。我覺得這道理只是如此而已。我哪有什麼先知性,完全沒有哎。我們只能真的憑著我們真正關心的事,把戲做好。只能這樣。 問:那麼您覺得創作成功的基本原則是什麼? 賴:對於做戲,如果你有真心的感受,就像我在講戲劇創意課時講的一個原則:我們活著,很有熱情,可是熱情不能忘記慈悲。就是熱情(passion)加上慈悲(compassion),這兩個用在一起,是非常厲害的。光是熱情,你比較容易自我,會陷入到一種很自我的思考裡面;只有慈悲沒有熱情,它可能不會去創作作品,可能會去做別的事情。所以這兩個加起來,我覺得是藝術創作最好的原則。慈悲意味著,你是真的關心和關懷你所寫的對象;熱情是說你對這個物件有興趣,
對這個故事這個題材有熱情。對我而言,這兩者有的話,不管過去有沒有人做過這個題材,或者有沒有用這個形式做過,甚至大家可能會覺得這個題材很偏門,可是它絕對有成功的機會。 問:可能有很多年輕的創作者,聽了您的講課之後,會很認可,很有共鳴,但是操作上還是會有難度,不容易做到。 賴:所以我說最後的功夫是在細節。功夫不在偉大的思想,真正的功夫是在細微的細節裡邊。只有我們有功力把細節處理得好,真正好的思想才出得來。這也涉及到我說的一萬個小時的練習時間。任何創作,想要到達一個專業度,我想有必要在此之前保證至少一萬個小時的訓練和積累。
我覺得做藝術的人先不用說自己是藝術家或者什麼,我更願意說自己首先是個手藝人,一個工匠,你要做好這個工作必須得手藝精。比如可哥夏奈爾。她被人稱為藝術家,可是其實她除了獨具創意,首要是她裁剪的技術十分精湛。顧客要做衣服,告訴她什麼場合穿什麼時候要就行,從不用尺子量尺寸,她看一眼就知道。 做導演也一樣。我的工藝跟時間和空間有關,跟人心有關,一個人在想什麼,想這個需要幾秒鐘,想完之後下一秒鐘會走到哪裡去,這些都是我的工作,我需要能夠駕馭這些我才能做好這個工作。 十幾年前我在臺灣電視臺做情景喜劇《我們一家都是人》。每天一集將近48分鐘的戲,需要當天寫稿子當天錄製當天播出。
有一次我們才錄完當天要播出的第三段,電視臺已經在播第一段了,可這時第四段還連腳本都沒寫。那真是火燒眉毛的局面。結果越緊急好像人反而越鎮定,我就讓演員把臺詞打成最大的字型大小,邊看邊演,就這樣趕出了第四段,沒耽誤播出。 這段經歷特別珍貴,就好像武林中人一直在苦練劍術,250多集拍完後,我覺得劍練成了。所以現在做戲,每拍完一段,我很清楚地知道拍了多長,1分10秒,對不對,不會錯。 問:您說要去掉標籤,事情沒有好壞的成見。您又說美是稀少而珍貴的。這兩個說法是否會產生矛盾?怎麼去界定美呢? 賴:怎麼去界定它,需要我們每個人自己去想。比如說你在大自然中隨時可以看到美,那麼人什麼時候可以創造出美,它的定義是什麼?你可以從巴赫的賦格曲中,從一個攝影師拍攝的照片中,到一個畫家畫的畫,甚至在一個餐廳中吃到的一道菜裡,發現這被創造出的美。現在大家很願意把美的概念放的很廣泛,我覺得這樣很好。 當然,美是一個很主觀的判斷。那你主觀之外,你聽到別人說什麼東西很美,你不同意,你當然還是可以去找別人討論一下,聊一聊到底是怎麼回事。 問:對您而言,戲劇的魅力到底在哪裡? 賴:大家都願意看好戲。戲是一種獨一無二的表現。真人在你面前,飾演一個故事,當然這個故事理想中它是與所有人都有關的一件事。這種分享,這種佔據同一個空間,然後完成一個藝術的展現,這種形式很少,這就是戲劇、話劇所具有的一個獨一無二的表現。 問:這一點跟電影也很不一樣。 賴:電影可能有它很強烈的一種共用,可是呢,銀幕裡的人不在場,他們並沒有跟你共同佔據同一個空間。除非你去參加影展,可能他們(演員)跟你坐在一起看。但是在舞臺劇裡面,演員和觀眾呼吸同一個空氣,那個時刻是大家一起的,我覺得那種感覺有時候你在體育裡面也可以感受到,比如籃球場或者足球場,但是籃球和足球照理說是沒有劇本的,但是戲劇有。 問:所以對您而言,跟人的聯結感非常重要。 賴:對,很重要。世界上越來越缺乏這個。因為我們現在是處於一個網路非常發達的時代,人都不需要見到人,更多人選擇的娛樂是電遊,在自己電腦上處理所有事情。所以很多人會說在這個時代裡,戲劇或者舞臺劇會滅亡。我說恰恰相反,不是這樣子。在這個時代裡,更需要舞臺劇。一家人吃飯,可能大家都在各玩各的手機,都沒有交流了。物極必反,我覺得到某一天,大家會忽然覺得這是很荒謬的。那我現在看這個已經很荒謬了。為什麼我們這麼專心於我們之外的事情,而我們都沒有專心於當下我們自己的生活。大家都在發微博或者幹嘛,把資訊發到一個你不知道是哪裡的地方,然後想得到一些你不認識的人的回應和關注。想得到很多人的關注,我覺得這其實是很悲哀的。 問:我們知道您一直在學佛,是不是藝術與佛法非常接近? 賴:在某一方面來講,某一些藝術家跟佛法能很順暢地搭在一起,但有一些藝術跟佛法會有違背,因為藝術在某一方面來講是非常自我的,我們要很自我甚至很自私地做一些事情,我們才能做出我們的作品來。但是佛法教我們的是要更無私地面對這個世界。所以它確實有個基本的矛盾。 對我自己而言,個人的修行絕對是對個人的作品有一個巨大的説明。我做舞臺劇很多年了,我要怎樣去進步,難道我是要去上一些戲劇的課嗎?我已經完成了我講課時所說的一萬個小時的專業積累,我已經在行業上知道自己要怎麼做,所以如果有更多的時間,我不會去尋找戲劇研習營,我可能會去尋找心靈方面的一個機會(探索)。因為我越來越瞭解到,修行的成績絕對百分百影響到你創作的成績。如果你在人生的修行上面越來越好,那麼你的作品應該會越來越成熟。如果你沒有修行,只是走一個純藝術的生活,不太通,大部分藝術家都會想辦法做他自己的一種修行。但是有些人的修行是透過戀愛啊、酗酒啊(來進行的),什麼樣的都有,都是他體驗人生或者尋找靈感的方式,那可能到後來都會有一些問題。 問:可是很多觀眾還是會對那些在強烈情緒之下的創作而感到驚歎、過癮。 賴:歷史中太多的作家、導演都是這種激烈性格的,甚至是很自私的。什麼叫利他,他不管的,他不在乎關心別人,他就是搞自己(感興趣的)就好了。可是我覺得到後來,可能我們還是要真正去分析這些人是哪些人,他們留下的作品是怎麼樣的。最後你可能會發現說,它可能會震撼你一時,長遠來講,它可能沒什麼力量的。 問:你常常說創作時要呈現真相,怎麼理解這個“真相”?很多時候我們看到一個現象,但這件事的真相可能不是我們看到的那樣,是另有原委。 賴:這有點區別。我說的真相其實並不玄,我說的就是這麼一張桌子(指向他旁邊的木桌),這麼一把椅子,這麼一杯水,這就是我說的真相。也是我在戲劇課裡面常常強調的角色的真相:這個角色他是從哪裡來的,他的腦子裡在想什麼,他被放在一個怎樣的環境裡面……這都是我們創作時要認清楚的真相。你看錯的話,你做導演,你會導錯戲。或者你不在乎的話,你做編劇你會編不好這個戲。 問:辨別真偽的能力其實是很高的能力了。 賴:其實是蠻難的。但是,它其實又很簡單,它是回歸到一個非常簡單的情境裡去。比如說一個戲就是關於我們正在做採訪的一個過程。那這個真相是什麼?那其實你就是收集所有的前因後果就完了,其實一點也不玄。 問:就不要有人為的一些臆想、誇張啊什麼的進來。 賴:對,經常會有一些人為的東西進來,反而事情變得很複雜。 問:很多人想到創意的時候,可能會認為是某個好點子。但它對您來說是不是一種看問題的角度和方法?比如說採訪這件事,有什麼創意可言嗎? 賴:我覺得可能還是要回到我強調的那三個問題:why(為什麼)what(是什麼)和how(怎麼樣)。我覺得how是最容易教的,如何給你創意我可以教你,可是呢,你拿來幹什麼。你要做什麼創意,你為什麼做這個創意。比如你是一個廣告公司,你要給一個汽車企業主做廣告。你已經知道為什麼要做這個廣告,可是你要做出業主認可的一個廣告,你花的時間和精力還是得去尋找真相,去給他一個最真實的他能夠接受的東西而不是假的東西。好比說廣告裡你得說這是怎樣的一台車,你不可以編說這是一個得了20個獎的車,不可以造假。就是說當你知道這個車到底是個怎樣的車,業主希望它怎樣展現在顧客面前,以及預算是多少,差不多有這些真相之後,你差不多也就知道你的廣告長怎樣了。 但我覺得這個不是腦力激蕩或者天馬行空,我想這是你必須好好消化過所有必須執行的事項之後,你得到的一個答案。一樣啊,比如採訪的創意,你不能很自私地問一些問題,你還是得做你的功課,你採訪的這個人他是怎樣的,他的真相是什麼,弄清楚之後你才能找到你要真正問的問題,它才是有效的。 問:你學佛多年,對於您來說,什麼叫究竟根本? 賴:其實究竟根本,對於我這樣一個修行程度很低的人來說,真的不可能有什麼見解。我只能說,其實生命真的太浩瀚了,如果我們能回歸到每一個當下,在某一方面來說,那就是究竟根本。就是我能夠真實地體會這一刹那的一切,而且每一刹那我都在體會,我覺得這就是了。然後你可能會發現,我們人本來就沒有那麼重要,我們個人也沒什麼重要,我們只不過是一個非常龐大複雜的網狀結構中的一小環而已。我非常相信宇宙間萬物是相互依存的,我們不是獨立活在世界上,沒有一樣東西是獨立存在的。這杯水(舉起一杯水),這個杯子也是因為有水它才會存在,沒有水它沒有存在的必要。你去這樣想的時候發現萬物都是這樣的。所以什麼叫究竟根本呢,我覺得到最後能夠體會到我們自己真的很不重要,我覺得這反而是一種更大的智慧的開始。 對空性這個非常難懂和非常難說明的詞,我漸漸有更多的一點點的體會。空,很多人把它當成虛無。我覺得絕對不是。正因為空,所以人生才這麼奇妙。我們的生命是一刹那一刹那在往前走,憑什麼呢?時間究竟是什麼東西,空間是個什麼東西,憑什麼我們在一刹那一刹那地往下走,這其實是非常微妙的。其實這就是空性帶給我們的可能性。這是我小小的一個體會。當你說到“空”,英文是empty,它真正的意義是empty of what——空於什麼。你真正開始想“空於什麼”之後,有一些更深的感覺才會進來。 問:很多人說修行到了更高境界,出家似乎會成為一個很自然的選擇? 賴:我個人覺得,出家人有各式各樣的,有修行很普通的,在家也有修行非常好的,跟出家應該沒什麼關係。我覺得這其實是證悟的問題,是覺醒的問題。其實在佛法裡面,講到釋迦摩尼的證悟,所謂證悟,它直接的意義就是醒過來了,他覺醒了。這個意思就是其他人都在做夢,他醒來了,他看到了實相,看到了宇宙是怎麼一回事。關於這個,我聽過有老師解釋,說這其實太難解釋,因為太容易了。它就在你眼前,你每天都在看,就是沒看到(笑)。 因為我們人活在世界上,加上了我們所有的欲望,然後再加上我們從小被教導而帶上的很多觀念,給事物貼上了所有標籤,所以世界已經不是它原有的樣子了,每個人都充滿了偏見在過生活。我們各式各樣的偏見,對食物對你的情人你的愛人對學校對社會…充滿了標籤跟偏見,偏見會創造好惡,所以你會極端地喜歡什麼或討厭什麼。比如我討厭誰誰。你討厭他幹什麼,他又得罪了你什麼,並沒有,可能就是你給他貼上了一個標籤。或者因為他是偶像啊名人啊,然後你開始“哦,我愛死他了”。你愛死他幹什麼,你又不認識他。但我們現在就是這樣子。 問:照這麼說,豈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在一起相處?如果能放下那些好惡評判的話。 賴:對啊,是啊,本來就應該是這樣子。 問:那比如說找伴侶,一般大家還是有一個自己喜好的標準的。那應該是放下這些判斷標準呢,還是要怎樣? 賴:找物件是另外一回事了,我覺得這是很需要緣分的。這個真沒辦法強求。 問:您和太太丁乃竺結婚三十多年,很多人稱你們為“神仙夫妻”,請問保持良好的夫妻關係有什麼秘訣嗎? 賴:不敢這麼說。秘訣啊,我覺得是多溝通吧,真的得多溝通。我跟我太太結婚三十多年,但我們還是每天有說不完的話,這是因為我們願意彼此溝通,但可能很多夫妻結婚兩三年三四年之後,進入到一種細碎的繁複的生活之後,就失去了溝通的願望,就不太講話了。我覺得很多問題就是從這個時候出來的。 問:有時候可能夫妻之間會出現我說的他聽不懂,他說的我不愛聽,那這種情況怎麼解決? 賴:那這已經是溝通出問題了,你可能要找到問題的源點在哪裡,為什麼我說的他聽不懂,他說的我不愛聽。顯然這個狀況的再前面已經出問題了。 問:這個階段您還有什麼生命的困惑嗎? 賴:有啊,你們不要把我想的多麼高,其實我非常平凡。面對死亡,我還是有很多焦慮和恐懼。因為我真的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理論上我知道要怎麼應對。可是,對啊,這個戲只能演一次,它來了只有一次,誰有把握我們能夠完美地演出。
它的定義是什麼?你可以從巴赫的賦格曲中,從一個攝影師拍攝的照片中,到一個畫家畫的畫,甚至在一個餐廳中吃到的一道菜裡,發現這被創造出的美。現在大家很願意把美的概念放的很廣泛,我覺得這樣很好。 當然,美是一個很主觀的判斷。那你主觀之外,你聽到別人說什麼東西很美,你不同意,你當然還是可以去找別人討論一下,聊一聊到底是怎麼回事。 問:對您而言,戲劇的魅力到底在哪裡? 賴:大家都願意看好戲。戲是一種獨一無二的表現。真人在你面前,飾演一個故事,當然這個故事理想中它是與所有人都有關的一件事。這種分享,這種佔據同一個空間,然後完成一個藝術的展現,這種形式很少,這就是戲劇、話劇所具有的一個獨一無二的表現。 問:這一點跟電影也很不一樣。 賴:電影可能有它很強烈的一種共用,可是呢,銀幕裡的人不在場,他們並沒有跟你共同佔據同一個空間。除非你去參加影展,可能他們(演員)跟你坐在一起看。但是在舞臺劇裡面,演員和觀眾呼吸同一個空氣,那個時刻是大家一起的,我覺得那種感覺有時候你在體育裡面也可以感受到,比如籃球場或者足球場,但是籃球和足球照理說是沒有劇本的,但是戲劇有。 問:所以對您而言,跟人的聯結感非常重要。 賴:對,很重要。世界上越來越缺乏這個。因為我們現在是處於一個網路非常發達的時代,人都不需要見到人,更多人選擇的娛樂是電遊,在自己電腦上處理所有事情。所以很多人會說在這個時代裡,戲劇或者舞臺劇會滅亡。我說恰恰相反,不是這樣子。在這個時代裡,更需要舞臺劇。一家人吃飯,可能大家都在各玩各的手機,都沒有交流了。物極必反,我覺得到某一天,大家會忽然覺得這是很荒謬的。那我現在看這個已經很荒謬了。為什麼我們這麼專心於我們之外的事情,而我們都沒有專心於當下我們自己的生活。大家都在發微博或者幹嘛,把資訊發到一個你不知道是哪裡的地方,然後想得到一些你不認識的人的回應和關注。想得到很多人的關注,我覺得這其實是很悲哀的。 問:我們知道您一直在學佛,是不是藝術與佛法非常接近? 賴:在某一方面來講,某一些藝術家跟佛法能很順暢地搭在一起,但有一些藝術跟佛法會有違背,因為藝術在某一方面來講是非常自我的,我們要很自我甚至很自私地做一些事情,我們才能做出我們的作品來。但是佛法教我們的是要更無私地面對這個世界。所以它確實有個基本的矛盾。 對我自己而言,個人的修行絕對是對個人的作品有一個巨大的説明。我做舞臺劇很多年了,我要怎樣去進步,難道我是要去上一些戲劇的課嗎?我已經完成了我講課時所說的一萬個小時的專業積累,我已經在行業上知道自己要怎麼做,所以如果有更多的時間,我不會去尋找戲劇研習營,我可能會去尋找心靈方面的一個機會(探索)。因為我越來越瞭解到,修行的成績絕對百分百影響到你創作的成績。如果你在人生的修行上面越來越好,那麼你的作品應該會越來越成熟。如果你沒有修行,只是走一個純藝術的生活,不太通,大部分藝術家都會想辦法做他自己的一種修行。但是有些人的修行是透過戀愛啊、酗酒啊(來進行的),什麼樣的都有,都是他體驗人生或者尋找靈感的方式,那可能到後來都會有一些問題。 問:可是很多觀眾還是會對那些在強烈情緒之下的創作而感到驚歎、過癮。 賴:歷史中太多的作家、導演都是這種激烈性格的,甚至是很自私的。什麼叫利他,他不管的,他不在乎關心別人,他就是搞自己(感興趣的)就好了。可是我覺得到後來,可能我們還是要真正去分析這些人是哪些人,他們留下的作品是怎麼樣的。最後你可能會發現說,它可能會震撼你一時,長遠來講,它可能沒什麼力量的。 問:你常常說創作時要呈現真相,怎麼理解這個“真相”?很多時候我們看到一個現象,但這件事的真相可能不是我們看到的那樣,是另有原委。 賴:這有點區別。我說的真相其實並不玄,我說的就是這麼一張桌子(指向他旁邊的木桌),這麼一把椅子,這麼一杯水,這就是我說的真相。也是我在戲劇課裡面常常強調的角色的真相:這個角色他是從哪裡來的,他的腦子裡在想什麼,他被放在一個怎樣的環境裡面……這都是我們創作時要認清楚的真相。你看錯的話,你做導演,你會導錯戲。或者你不在乎的話,你做編劇你會編不好這個戲。 問:辨別真偽的能力其實是很高的能力了。 賴:其實是蠻難的。但是,它其實又很簡單,它是回歸到一個非常簡單的情境裡去。比如說一個戲就是關於我們正在做採訪的一個過程。那這個真相是什麼?那其實你就是收集所有的前因後果就完了,其實一點也不玄。 問:就不要有人為的一些臆想、誇張啊什麼的進來。 賴:對,經常會有一些人為的東西進來,反而事情變得很複雜。 問:很多人想到創意的時候,可能會認為是某個好點子。但它對您來說是不是一種看問題的角度和方法?比如說採訪這件事,有什麼創意可言嗎? 賴:我覺得可能還是要回到我強調的那三個問題:why(為什麼)what(是什麼)和how(怎麼樣)。我覺得how是最容易教的,如何給你創意我可以教你,可是呢,你拿來幹什麼。你要做什麼創意,你為什麼做這個創意。比如你是一個廣告公司,你要給一個汽車企業主做廣告。你已經知道為什麼要做這個廣告,可是你要做出業主認可的一個廣告,你花的時間和精力還是得去尋找真相,去給他一個最真實的他能夠接受的東西而不是假的東西。好比說廣告裡你得說這是怎樣的一台車,你不可以編說這是一個得了20個獎的車,不可以造假。就是說當你知道這個車到底是個怎樣的車,業主希望它怎樣展現在顧客面前,以及預算是多少,差不多有這些真相之後,你差不多也就知道你的廣告長怎樣了。 但我覺得這個不是腦力激蕩或者天馬行空,我想這是你必須好好消化過所有必須執行的事項之後,你得到的一個答案。一樣啊,比如採訪的創意,你不能很自私地問一些問題,你還是得做你的功課,你採訪的這個人他是怎樣的,他的真相是什麼,弄清楚之後你才能找到你要真正問的問題,它才是有效的。 問:你學佛多年,對於您來說,什麼叫究竟根本? 賴:其實究竟根本,對於我這樣一個修行程度很低的人來說,真的不可能有什麼見解。我只能說,其實生命真的太浩瀚了,如果我們能回歸到每一個當下,在某一方面來說,那就是究竟根本。就是我能夠真實地體會這一刹那的一切,而且每一刹那我都在體會,我覺得這就是了。然後你可能會發現,我們人本來就沒有那麼重要,我們個人也沒什麼重要,我們只不過是一個非常龐大複雜的網狀結構中的一小環而已。我非常相信宇宙間萬物是相互依存的,我們不是獨立活在世界上,沒有一樣東西是獨立存在的。這杯水(舉起一杯水),這個杯子也是因為有水它才會存在,沒有水它沒有存在的必要。你去這樣想的時候發現萬物都是這樣的。所以什麼叫究竟根本呢,我覺得到最後能夠體會到我們自己真的很不重要,我覺得這反而是一種更大的智慧的開始。 對空性這個非常難懂和非常難說明的詞,我漸漸有更多的一點點的體會。空,很多人把它當成虛無。我覺得絕對不是。正因為空,所以人生才這麼奇妙。我們的生命是一刹那一刹那在往前走,憑什麼呢?時間究竟是什麼東西,空間是個什麼東西,憑什麼我們在一刹那一刹那地往下走,這其實是非常微妙的。其實這就是空性帶給我們的可能性。這是我小小的一個體會。當你說到“空”,英文是empty,它真正的意義是empty of what——空於什麼。你真正開始想“空於什麼”之後,有一些更深的感覺才會進來。 問:很多人說修行到了更高境界,出家似乎會成為一個很自然的選擇? 賴:我個人覺得,出家人有各式各樣的,有修行很普通的,在家也有修行非常好的,跟出家應該沒什麼關係。我覺得這其實是證悟的問題,是覺醒的問題。其實在佛法裡面,講到釋迦摩尼的證悟,所謂證悟,它直接的意義就是醒過來了,他覺醒了。這個意思就是其他人都在做夢,他醒來了,他看到了實相,看到了宇宙是怎麼一回事。關於這個,我聽過有老師解釋,說這其實太難解釋,因為太容易了。它就在你眼前,你每天都在看,就是沒看到(笑)。 因為我們人活在世界上,加上了我們所有的欲望,然後再加上我們從小被教導而帶上的很多觀念,給事物貼上了所有標籤,所以世界已經不是它原有的樣子了,每個人都充滿了偏見在過生活。我們各式各樣的偏見,對食物對你的情人你的愛人對學校對社會…充滿了標籤跟偏見,偏見會創造好惡,所以你會極端地喜歡什麼或討厭什麼。比如我討厭誰誰。你討厭他幹什麼,他又得罪了你什麼,並沒有,可能就是你給他貼上了一個標籤。或者因為他是偶像啊名人啊,然後你開始“哦,我愛死他了”。你愛死他幹什麼,你又不認識他。但我們現在就是這樣子。 問:照這麼說,豈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在一起相處?如果能放下那些好惡評判的話。 賴:對啊,是啊,本來就應該是這樣子。 問:那比如說找伴侶,一般大家還是有一個自己喜好的標準的。那應該是放下這些判斷標準呢,還是要怎樣? 賴:找物件是另外一回事了,我覺得這是很需要緣分的。這個真沒辦法強求。 問:您和太太丁乃竺結婚三十多年,很多人稱你們為“神仙夫妻”,請問保持良好的夫妻關係有什麼秘訣嗎? 賴:不敢這麼說。秘訣啊,我覺得是多溝通吧,真的得多溝通。我跟我太太結婚三十多年,但我們還是每天有說不完的話,這是因為我們願意彼此溝通,但可能很多夫妻結婚兩三年三四年之後,進入到一種細碎的繁複的生活之後,就失去了溝通的願望,就不太講話了。我覺得很多問題就是從這個時候出來的。 問:有時候可能夫妻之間會出現我說的他聽不懂,他說的我不愛聽,那這種情況怎麼解決? 賴:那這已經是溝通出問題了,你可能要找到問題的源點在哪裡,為什麼我說的他聽不懂,他說的我不愛聽。顯然這個狀況的再前面已經出問題了。 問:這個階段您還有什麼生命的困惑嗎? 賴:有啊,你們不要把我想的多麼高,其實我非常平凡。面對死亡,我還是有很多焦慮和恐懼。因為我真的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理論上我知道要怎麼應對。可是,對啊,這個戲只能演一次,它來了只有一次,誰有把握我們能夠完美地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