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音樂劇《我,堂吉訶德》中文版即將首演之際。
堂吉訶德,或者按照西班牙語原意,曼恰的吉訶德先生,您一定知道他。
那麼,他具體做過些什麼呢?您能說得出來嗎?
很奇怪吧。歷史上偉大敘事作品的主人公,我們大多知道他們做過什麼。我們知道基督山伯爵複了仇,我們知道安德列公爵去參加了拿破崙戰爭,我們知道凱西莫多愛著艾絲美拉達,我們知道阿喀琉斯幹掉了赫克托耳,我們知道孫悟空去取了西經,知道武松殺死了老虎、嫂子和嫂子的姦夫,知道賈寶玉和他的林妹妹與丫鬟們打情罵俏,知道孔乙己還欠十九吊錢,知道阿Q捏了小尼姑的臉。但是,有多少人能說出堂吉訶德先生做了什麼呢?嗯,他大戰了風車,把羊群當成了軍隊。然後呢?
可是,每個人都認識堂吉訶德。世界文學史的不朽LOGO,一望而知的形象:瘦骨嶙峋、衣著破爛、修長到誇張的老頭騎士舉著長矛,
很少人能背出堂吉訶德所有的事蹟,但每個人都認得出這個形象:這對永遠在路上的形象。
納博科夫曾經很不喜歡《堂吉訶德》這本書,但他喜歡堂吉訶德這個形象。不喜歡書的理由便是:這本書對堂吉訶德,過於刻薄了。是的。堂吉訶德從頭到尾在被嘲笑。他的形象仿佛漫畫。他一本正經秉持著的騎士精神,最後顯得荒誕滑稽;他像個生活在幻想裡的逗哏,而桑丘是個務實的捧哏,負責保護主人。最後,堂吉訶德以自己無數的失敗和笑料,解構了騎士精神本身。
所以,他就是出來搞笑的嗎?
並非如此。
堂吉訶德這個形象,在後世得到了足夠的愛。浪漫主義者認為,雖然他秉持騎士精神本身很滑稽,但騎士精神——即謙卑、榮譽、犧牲、英勇、憐憫、精神、誠實、公正——本身帶有理想主義色彩。只是,這些崇高,在他一本正經的秉持下,顯得滑稽。
但這也不是我想說的。
當我們想起堂吉訶德時,很容易想到的形象是什麼呢?他和桑丘,倆人屁顛兒屁顛兒的,行走在無邊無際的大地上。
——孫悟空師徒四位加一匹馬,也是這樣,永遠在路上。但他們有終點,有目標:他們要去西天見如來佛祖。必須去。唐僧背負著責任,孫悟空戴著金箍。
——堂吉訶德沒有任何任務。他自由自在地,到處走。
在中世紀,有一種小說,姑且叫“流浪漢小說”吧。出門旅行,在無邊無際的大地上,
後來,人類對地球瞭解得差不多了,遠方於是失去了神秘感。人類必須製造出《星際迷航》之類的作品,將航程指向星辰大海。那其實是另一種流浪,對遠方的無盡探索。
堂吉訶德呢,他就是這麼一個流浪在無窮疆域裡的流浪漢。他沒有西天要去取經,沒有航海家們“發現島嶼尋找香料”的想法。他很自由,就是四處遊蕩,行俠仗義。
與此同時,堂吉訶德又是個幻想者。他沉迷于騎士小說,他要去做個遊俠騎士,披上盔甲,拿起兵器,騎馬漫遊世界,
所以:我們嘲弄他與風車決戰很搞笑的笑聲,對他卻是無意義的,在他的世界裡,風車就是巨人,羊群就是軍隊,阿馬迪斯就是至高的騎士形象,他自己正在無邊無際的世界裡行俠仗義。
當然,他依然很荒誕滑稽,但我們可以換個角度想一下:
由於精神世界的私密性,人類是很難彼此瞭解的。所以一個人的隱秘理想對個人而言意味著什麼,很難讓另一個人明白。由此一點推廣,有些意願與夢想,可能在他人世界裡荒誕滑稽,但對個人的意義卻獨一無二。
堂吉訶德先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自由自在地朝著自己的理想而去。旅店老闆在暗笑,桑丘也試圖糾正過主人,他們希望堂吉訶德回到一個現實的語境之中,但那又意味著什麼呢?
科幻小說家塑造過一些故事,比如缸中之腦,比如智慧頭盔。究其根源,就是一再懷疑我們生活的現實世界,也許只是幻覺。這一切的追溯過於複雜,堂吉訶德先生卻從沒有這煩惱:他很自由,他從不讓其他人的觀點干擾自己的世界,他扮演著自己想要扮演的角色,在一個廣闊世界裡繼續巡行。因為他對自己的世界與觀念有最終解釋權,於是他看見農婦就是貴婦,看見旅店就是城堡。賽凡提斯先生在小說後期,讓他經歷了一切騎士小說可以有的俗套,於是這成了一場宏大的、男主角樂在其中的cosplay。
處身於不同世界觀的人當然可以嘲笑,但沒法否認的是:即便他很滑稽,他依然在自己的世界裡,熱切追求著理想。當一個人在自己的世界裡可以自得其樂、入戲至此時,沒法不讓人感歎難得糊塗,而且意識到:其實每個人也不過與堂吉訶德一樣,生活在一個,覺得自己認為重要的東西最重要的,自我世界裡。
也許每個人都有一點堂吉訶德,只是程度深淺。而堂吉訶德的熱切與自由,恰好是因為,他入戲非常深。
所以,堂吉訶德永遠在無邊無際的疆域裡,高興地溜達,數百年來如此。世界暗笑,世界嘲弄,世界敬佩,世界被感染,但與他無關。
他就是這樣在自己的世界裡自由自在著。
可能在他人世界裡荒誕滑稽,但對個人的意義卻獨一無二。堂吉訶德先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自由自在地朝著自己的理想而去。旅店老闆在暗笑,桑丘也試圖糾正過主人,他們希望堂吉訶德回到一個現實的語境之中,但那又意味著什麼呢?
科幻小說家塑造過一些故事,比如缸中之腦,比如智慧頭盔。究其根源,就是一再懷疑我們生活的現實世界,也許只是幻覺。這一切的追溯過於複雜,堂吉訶德先生卻從沒有這煩惱:他很自由,他從不讓其他人的觀點干擾自己的世界,他扮演著自己想要扮演的角色,在一個廣闊世界裡繼續巡行。因為他對自己的世界與觀念有最終解釋權,於是他看見農婦就是貴婦,看見旅店就是城堡。賽凡提斯先生在小說後期,讓他經歷了一切騎士小說可以有的俗套,於是這成了一場宏大的、男主角樂在其中的cosplay。
處身於不同世界觀的人當然可以嘲笑,但沒法否認的是:即便他很滑稽,他依然在自己的世界裡,熱切追求著理想。當一個人在自己的世界裡可以自得其樂、入戲至此時,沒法不讓人感歎難得糊塗,而且意識到:其實每個人也不過與堂吉訶德一樣,生活在一個,覺得自己認為重要的東西最重要的,自我世界裡。
也許每個人都有一點堂吉訶德,只是程度深淺。而堂吉訶德的熱切與自由,恰好是因為,他入戲非常深。
所以,堂吉訶德永遠在無邊無際的疆域裡,高興地溜達,數百年來如此。世界暗笑,世界嘲弄,世界敬佩,世界被感染,但與他無關。
他就是這樣在自己的世界裡自由自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