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過和郭芙:下次你路過,人間已無我
作者:六神磊磊
摘自公眾號:六神磊磊讀金庸
一
這本來是一個美好故事的開頭。
那一年,
他去她的小島住,她很高興——“突然多了幾個年紀相若的小朋友,自是歡喜之極”。
剛見面時,他們有點嫌隙,但沒多久就好了,“小孩性兒,過了幾日,大家自也忘了”。
桃花島的綠竹林、彈指閣、試劍亭,原來是黃藥師吟嘯之地。如今,都變成了他們捉蟋蟀的遊樂場。
真的有點像李白的詩: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他們相識的年紀,比郭靖和黃蓉更早;他們的青梅竹馬,只有令狐沖和小師妹可以比擬。
更何況,他們不但兩小無猜,還有父母之命。她的父親——大俠郭靖,一門心思希望撮合他倆在一起。
相比之下,令狐沖就遠沒有這麼幸運,從來就沒有得到小師妹父親這般真心眷愛。
一切似乎都是天作之合,
她指揮人打他:“用力打,打他!”
他則對她滿腔怨恨:“你這丫頭如此狠惡,我日後必報此仇。”
天造地設,卻勢同水火;青梅竹馬,卻宛如仇讎。
二
你可以說是因為性格——冷峭孤傲的少年,註定不會喜歡刁蠻殘暴的公主。
但是真的嗎?為什麼遊坦之卻瘋狂迷戀上了阿紫?
遊坦之不也是個楊過般的孤傲少年麼,身背父仇,淪為乞丐;阿紫不也是個郭芙般的驕傲公主麼,刁蠻專橫,殘暴更甚。遊坦之怎麼又偏偏愛上她?
你也可以說是因為年紀——兩人相遇太早,感情的種子還來不及發芽,錯過了孕育的良機。
但令狐沖怎麼又能苦戀一起長大的小師妹?《連城訣》裡的狄雲,
後來,他和她分開了。一別經年,等重新見面時,兩人從頭到腳,已幾乎處處是極端的冰火對立。
她的標誌顏色是奪目的紅。“紅馬上騎著個紅衣少女,連人帶馬,宛如一塊大火炭般撲將過來。”
他心中的神聖之色卻是無暇的白。“那少女(小龍女)披著一襲輕紗般的白衣,猶似身在煙中霧裡,全身雪白,面容秀美絕俗。”
三
偶爾也有那麼一瞬間,他也為她的美貌傾倒過。
“楊過看見郭芙這麽一笑,猶似一朵玫瑰花兒忽然開放,心中不覺一動,臉上微微一紅,將頭轉了開去。”
也有這麼一瞬間,她幾乎已經默認了要嫁給他的事實。當郭靖剃頭挑子一頭熱,大喇喇向楊過提親時,
但這些瞬間太少、太短暫。更多的時候,他們互相鄙視,互相嫌惡。
他有那麼多強敵,金輪法王、公孫止、瀟湘子,但偏偏是她,給了他人生中最大的傷害。
她有那麼多追求者,大武、小武、耶律齊,但他的那雙白眼,卻總是刺傷她的自尊。
哪怕隔了十六年,他們消息不通、再沒見面,但在風陵渡口,一聽到人說起他,她就渾身不自在,如芒在背,忍不住要發脾氣。
有人說他的雕好,她就奎怒:哪有我家的雙雕好?
有人說他的武功好,她也奎怒:哪有我爹的武功好?
那個夜晚,妹妹郭襄開始愛上了他。但姐姐的心事卻無聲隱沒在風雪中,少有人留意。
四
後來,他回來了,並策劃了一次完美的復仇。
小時候,他曾在桃花島上發誓“我日後必報此仇”。他做到了。
那一天,她本來應該是絕對的主角——她的丈夫耶律齊,要在天下英雄面前爭奪丐幫幫主,登上人生的巔峰。
她對此很重視、很用心,“這幾日盡在盤算丈夫是否能奪得丐幫幫主之位”。
而她的妹妹,本該是絕對的配角,只能在家裡擺“英雄小宴”。
然而他來了,精心策劃,喧賓奪主,把一份隆重的賀禮、一場絢麗的煙花,獻給妹妹當生日禮物。在那個夢幻般的夜晚,主題從大姊夫加冕,變成了二姑娘慶生。
原著上,有四個字描述了她當時的心——“切骨仇恨”。
除此之外,在那一晚,還有一個許多讀者都忽略了的細節,或許同樣讓她刺痛:
丐幫那些叫花子,居然集體忘記了她剛剛合法打贏擂臺的丈夫,
楊過的推辭,很機敏、很大度:“耶律大爺文武雙全,英明仁義……由他出任貴幫幫主,定能繼承洪、黃、魯三位幫主的大業。”
但對她而言,不管他是不是推辭,如何推辭,刺傷已經是難免了:
你丈夫奮力博取的,是他早已超越的;你所孜孜以求的,是人家早已不在意的。
五
故事的最後,他和她的關係發生了轉機。在千軍萬馬的戰場上,他拼死救了她的丈夫。
驕傲的她終於悔悟,消泯了恩仇,向他下拜,說出了讓人動容的十個字:
“楊大哥,我一生對你不住”。
她還徹底地剖白了自我,勇敢地面對自己的內心。
她認為自己一直在愛他,認為自己“真正要得最熱切的東西”是他,認為自己一直對他“眷念關注”“暗暗想著他,念著他”。
她認為自己20年多來之所以一直嫌棄他,乃是恨他的冷漠,恨他從不把自己放在眼裡。
這番剖白,很感人,但我對此很存疑。
她真的愛他麼?在桃花島上,叫大小武猛打他的時候,我看是不愛的。
她真的像自己所認為的一直“眷念關注”他麼?至少兩人少年分別後,她是不太想起他的;當兩人重逢時,面對落魄、寒磣的他,她大概也是愛不起來的。
的確,她曾經喜歡找他說話,但那是因為他新鮮刺激,不同於那些唯唯諾諾的備胎;她是不曾抗拒父親提親,但那是他已顯露了本事、出了風頭;她當然記恨妹妹,但那是因為自己失了面子。
有時候,我們不要輕易用“愛”這個詞。
因為“愛”很抽象、很不可捉摸,所以很多複雜的情緒,都打著“愛”的擦邊球,祭出“愛”的大旗。
如果這都是愛,我可以輕易考證出範遙愛滅絕師太,張無忌愛黃衫女,甚至楊過的真愛是黃蓉。
六
故事的本來面目,我覺得很簡單。
她是找出“因愛生恨”四個字,作為自己強烈挫敗感的擋箭牌。
因為她最鄙視的,結果成了最優秀的;她的那些跟班,最後成了不成器的;她認為自己高於同輩眾女之上,但婚姻、事業都最終沒有證明。
所以潛意識之中,她在自己給自己找理由:我不是沒有識人之明,我是一直喜歡他。
當然,也許後來她的真是開始喜歡他了。
因為她也在成熟,也在懂事,也在學會欣賞。很有可能她慢慢發現,這種人才是男人,這種心跳才夠刺激,這種旗鼓相當的感覺才可能產生愛情。
但是,當她繞了一個圈子回來,他早已經不在那裡了。
她和他已經是天壤之別、雲泥之判。她連傷害他、激怒他的資格都沒有了,更遑論獲得他的愛——鳥從天空飛過,哪會在意地上的藩籬?
“下次你路過,人間已無我”,這是餘光中的寫給哈雷彗星的詩。
人心如彗,緣分也如彗,是不會等你成長的。錯過了,也許便永不回再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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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認為自己20年多來之所以一直嫌棄他,乃是恨他的冷漠,恨他從不把自己放在眼裡。
這番剖白,很感人,但我對此很存疑。
她真的愛他麼?在桃花島上,叫大小武猛打他的時候,我看是不愛的。
她真的像自己所認為的一直“眷念關注”他麼?至少兩人少年分別後,她是不太想起他的;當兩人重逢時,面對落魄、寒磣的他,她大概也是愛不起來的。
的確,她曾經喜歡找他說話,但那是因為他新鮮刺激,不同於那些唯唯諾諾的備胎;她是不曾抗拒父親提親,但那是他已顯露了本事、出了風頭;她當然記恨妹妹,但那是因為自己失了面子。
有時候,我們不要輕易用“愛”這個詞。
因為“愛”很抽象、很不可捉摸,所以很多複雜的情緒,都打著“愛”的擦邊球,祭出“愛”的大旗。
如果這都是愛,我可以輕易考證出範遙愛滅絕師太,張無忌愛黃衫女,甚至楊過的真愛是黃蓉。
六
故事的本來面目,我覺得很簡單。
她是找出“因愛生恨”四個字,作為自己強烈挫敗感的擋箭牌。
因為她最鄙視的,結果成了最優秀的;她的那些跟班,最後成了不成器的;她認為自己高於同輩眾女之上,但婚姻、事業都最終沒有證明。
所以潛意識之中,她在自己給自己找理由:我不是沒有識人之明,我是一直喜歡他。
當然,也許後來她的真是開始喜歡他了。
因為她也在成熟,也在懂事,也在學會欣賞。很有可能她慢慢發現,這種人才是男人,這種心跳才夠刺激,這種旗鼓相當的感覺才可能產生愛情。
但是,當她繞了一個圈子回來,他早已經不在那裡了。
她和他已經是天壤之別、雲泥之判。她連傷害他、激怒他的資格都沒有了,更遑論獲得他的愛——鳥從天空飛過,哪會在意地上的藩籬?
“下次你路過,人間已無我”,這是餘光中的寫給哈雷彗星的詩。
人心如彗,緣分也如彗,是不會等你成長的。錯過了,也許便永不回再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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