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謙讓
謙讓仿佛是一種美德,若想在眼前的實際生活裡尋一個具體的例證,卻不容易。類似謙讓的事情近來似很難得發生一次。就我個人的經驗說,在一般宴會裡,客人入席之際,我們最容易看見類似謙讓的事情。
一群客人擠在客廳裡,誰也不肯先坐,誰也不肯坐首座,好像“常常登上座,漸漸入祠堂”的道理是人人所不能忘的。於是你推我讓,人聲鼎沸。輩份小的,官職低的,垂著手遠遠的立在屋角,聽候調遣。自以為有占首座或次座資格的人,無不攘臂而前,拉拉扯扯,不肯放過他們表現謙讓的美德的機會。
我每次遇到這樣謙讓的場合,便首先想起聊齋上的一個故事:一夥人在熱烈的讓座,有一位扯著另一位的袖子,硬往上拉,被拉的人硬往後躲,雙方勢均力敵,突然間拉著袖子的手一松,被拉的那只胳臂猛然向後一縮,胳臂肘尖正撞在後面站著的一位駝背朋友的兩隻特別凸出的大門牙上,
考讓座之風之所以如此地盛行,其故有二。第一,讓來讓去,每人總有一個位置,所以一面謙讓,一面穩有把握。假如主人宣佈,位置只有十二個,客人卻有十四位,那便沒有讓座之事了。第二,所讓者是個虛榮,本來無關宏旨,凡是半徑都是一般長,所以坐在任何位置(假如是圓桌)都可以享受同樣的利益。假如明文規定,凡坐過首席若干次者,在銓敘上特別有利,我想讓座的事情也就少了。
小時候讀到孔融讓梨的故事,覺得實在難能可貴,自愧弗如。一隻梨的大小,雖然是微屑不足道,但對於一個四、五歲的孩子,其重要或者並不下於一個公務員之心理盤算簡、萬、委。有人猜想,孔融那幾天也許肚皮不好,怕吃生冷,樂得謙讓一番。我不敢這樣妄加揣測。不過我們要()承認,利之所在,可以使人忘形,
謙讓做為一種儀式,並不是壞事,像天主教會選任主教時所舉行的儀式就滿有趣。就職的主教照例的當眾謙遜三回,口說“nolocpiscopari”意即“我不要當主教”,然後照例的敦促三回終於勉為其難了。我覺得這樣的儀式比宣誓就職之後再打通電聲明固辭不獲要好得多。謙讓的儀式行久了之後,也許對於人心有潛移默化之功,使人在爭權奪利奮不顧身之際,不知不覺的也舉行起謙讓的儀式。可惜我們人類的文明史尚短,潛移默化尚未能奏大效,露出原始人的猙獰面目的時候要比雍雍穆穆的舉行謙讓儀式的時候多些。
梁實秋:客
“只有上帝和野獸才喜歡孤獨。”上帝吾不得而知之,至於野獸,則據說成群結黨者多,真正孤獨者少。我們凡人,如果身心健全,大概沒有不好客的。以歡喜幽獨著名的Thoureau他在樹林裡也給來客安排得舒舒貼貼。我常幻想著“風雨故人來”的境界,在風颯颯雨霏霏的時候,心情枯寂百無聊賴,忽然有客款扉,把握言歡,莫逆于心,來客不必如何風雅,但至少第一不談物價升降,第二不談宦海浮沉,第三不勸我保險,第四不勸我信教,乘興而來,興盡即返,這真是人生一樂。但是我們為客所苦的時候也頗不少。
很少的人家有門房,更少的人家有拒人千里之外的閽者,
在西洋所謂客者是很希罕的東西。因為他們辦公有辦公的地點,娛樂有娛樂的場所,住家專做住家之用。我們的風俗稍為不同一些。辦公打牌吃茶聊天都可以在人家的客廳裡隨時舉行的。主人既不能在座位上遍置針氈,客人便常有如歸之樂。從前官場習慣,有所謂端茶送客之說,主人覺得客人應該告退的時候,便舉起蓋碗請茶,那時節一位訓練有素的豪僕在旁一眼瞥見,便大叫一聲“送客!”另有人把門簾高高打起,客人除了告辭之外,別無他法。可惜這種經濟時間的良好習俗,今已不復存在,而且這種辦法也只限於官場,如果我在我的小小客廳之內端起茶碗,由荊妻稚子在旁嚶然一聲“送客”,我想客人會要疑心我一家都發瘋了。
客人久坐不去,驅禳至為不易。如果你枯坐不語,他也許發表長篇獨白,像個垃圾口袋一樣,一碰就泄出一大堆,也許一根一根的紙煙不斷的吸著,靜聽掛鐘滴答滴答的響。如果你暗示你有事要走,他也許表示願意陪你一道走。如果你問他有無其他的事情見教,他也許乾脆告訴你來此只為閒聊天。如果你表示正在為了什麼事情忙,他會勸你多休息一下。如果你一遍一遍的給他斟茶,他也許就一碗一碗的喝下去而連聲說“主人別客氣。”鄉間迷信,惡客盤踞不去時,家人可在門後置一掃帚,用針頻頻刺之,客人便會覺得有刺股之痛,坐立不安而去。此法有人曾經實驗,據雲無效。
“茶,泡茶,泡好茶,坐,請坐,請上坐。”出家人猶如此勢利,在家人更可想而知。但是為了常遭客災的主人設想,茶與座二者常常因客而異,蓋亦有說。夙好羊飲之客,自不便奉以“水仙”“雲霧”,而精研茶經之士,又斷不肯嘗試那“高末”,“茶磚”。茶鹵加開水,渾渾滿滿一大盅,上面泛著白沫如啤酒,或漂著油彩如汽油,這固然令人噁心,但是如果名茶一盞,而客人並不欣賞,輕咂一口,盅緣上並不留下芬芳,留之無用,棄之可惜,這也是非常討厭之事。所以客人常被分為若干流品,有能啟用平夙主人自己捨不得飲用的好茶者,有能享受主人自己日常享受的中上茶者,有能大量取用茶鹵衝開水者,饗以“玻璃”者是為未入流。至於座處,自以直入主人的書房繡闥者為上賓,因為屋內零星物件必定甚多,而主人略無防閑之意,于親密之中尚含有若干敬意此,作客至此,毫無遺憾;次焉者廊前簷下隨處接見,所謂班荊道故,了無痕跡;最下者則肅入客廳,屋內只有桌椅板凳,別無長物,主人著長袍而出,寒暄就座,主客均客氣之至。在廚房後門佇立而談者是為未人流。我想此種差別待遇(),是無可如何之事,我不相信孟嘗門客三千而待遇平等。
人是永遠不知足的。無客時嫌岑寂,有客時嫌煩囂,客走後掃地抹桌又另有一番冷落空虛之感,問題的癥結全在於客的素質,如果素質好,則來時想他來,既來了想他不走,既走想他再來。如果素質不好,未來時怕他來,既來了怕他不走,既走怕他再來。雖說物以類聚,但不速之客甚難預想。“夜半待客客不至,閑敲棋子落燈花,”那種境界我覺得最足令人低徊。
客人便常有如歸之樂。從前官場習慣,有所謂端茶送客之說,主人覺得客人應該告退的時候,便舉起蓋碗請茶,那時節一位訓練有素的豪僕在旁一眼瞥見,便大叫一聲“送客!”另有人把門簾高高打起,客人除了告辭之外,別無他法。可惜這種經濟時間的良好習俗,今已不復存在,而且這種辦法也只限於官場,如果我在我的小小客廳之內端起茶碗,由荊妻稚子在旁嚶然一聲“送客”,我想客人會要疑心我一家都發瘋了。客人久坐不去,驅禳至為不易。如果你枯坐不語,他也許發表長篇獨白,像個垃圾口袋一樣,一碰就泄出一大堆,也許一根一根的紙煙不斷的吸著,靜聽掛鐘滴答滴答的響。如果你暗示你有事要走,他也許表示願意陪你一道走。如果你問他有無其他的事情見教,他也許乾脆告訴你來此只為閒聊天。如果你表示正在為了什麼事情忙,他會勸你多休息一下。如果你一遍一遍的給他斟茶,他也許就一碗一碗的喝下去而連聲說“主人別客氣。”鄉間迷信,惡客盤踞不去時,家人可在門後置一掃帚,用針頻頻刺之,客人便會覺得有刺股之痛,坐立不安而去。此法有人曾經實驗,據雲無效。
“茶,泡茶,泡好茶,坐,請坐,請上坐。”出家人猶如此勢利,在家人更可想而知。但是為了常遭客災的主人設想,茶與座二者常常因客而異,蓋亦有說。夙好羊飲之客,自不便奉以“水仙”“雲霧”,而精研茶經之士,又斷不肯嘗試那“高末”,“茶磚”。茶鹵加開水,渾渾滿滿一大盅,上面泛著白沫如啤酒,或漂著油彩如汽油,這固然令人噁心,但是如果名茶一盞,而客人並不欣賞,輕咂一口,盅緣上並不留下芬芳,留之無用,棄之可惜,這也是非常討厭之事。所以客人常被分為若干流品,有能啟用平夙主人自己捨不得飲用的好茶者,有能享受主人自己日常享受的中上茶者,有能大量取用茶鹵衝開水者,饗以“玻璃”者是為未入流。至於座處,自以直入主人的書房繡闥者為上賓,因為屋內零星物件必定甚多,而主人略無防閑之意,于親密之中尚含有若干敬意此,作客至此,毫無遺憾;次焉者廊前簷下隨處接見,所謂班荊道故,了無痕跡;最下者則肅入客廳,屋內只有桌椅板凳,別無長物,主人著長袍而出,寒暄就座,主客均客氣之至。在廚房後門佇立而談者是為未人流。我想此種差別待遇(),是無可如何之事,我不相信孟嘗門客三千而待遇平等。
人是永遠不知足的。無客時嫌岑寂,有客時嫌煩囂,客走後掃地抹桌又另有一番冷落空虛之感,問題的癥結全在於客的素質,如果素質好,則來時想他來,既來了想他不走,既走想他再來。如果素質不好,未來時怕他來,既來了怕他不走,既走怕他再來。雖說物以類聚,但不速之客甚難預想。“夜半待客客不至,閑敲棋子落燈花,”那種境界我覺得最足令人低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