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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鐵生:遺物

史鐵生:遺物

如果清點我的遺物

請別忘記這個視窗

那是我常用的東西

我的目光

我的呼吸、我的好夢

我的神思從那兒流向世界

我的世界在那兒幻出奇景

我的快樂

從那兒出發又從那兒回來

黎明、夜色都是我的魂靈

如果清點我的遺物

請別忘記這棵老樹

那是我常去的地方

我的家園

我的呼喊、我的沉默

我的森林從那兒轟然擴展

我的擴展從那兒通向空冥

我的希望

在那兒生長又在那兒凋零

萌芽、落葉都是我的癡情

如果清點我的遺物

請別忘記這片天空

那是我恒久的眺望

我的祈禱

我的癡迷、我的憂傷

我的精神在那兒羽翼豐滿

我的鴿子在那兒折斷翅膀

我的生命

從那兒來又回那兒去

天上、地下都是我的飛翔

如果清點我的遺物

請別忘記你的心情

那是我牽掛的事呵

我的留戀

我的靈感、我的語言

我的河流從你的影子裡奔湧

我的波濤在你的目光中平靜

我的愛人()

沒有離別卻總是重逢

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路程

史鐵生:小小說四篇

老師揮起了雙手,但歌聲顯得很沉悶。很多男學生和很多女學生都往窗外看。

遠處的樹叢中響著一把圓號。又是那個青年,吹了一冬天了,大概是想吹出山谷的聲音,但他的山谷中似乎只有石頭。

“你們覺得吹得好嗎?!”老師的臉色很難看。

他重新揮起雙手。歌聲還是很疲倦。

樹叢裡晃著一個青年的身影,閃亮的是那把圓號。青年不時停下來,往樹叢前面的草地上看。圓號聲吹出了山谷裡鷹的盤旋。

這傢伙有門兒了,老師想。但眼前這些懶散的學生實在讓他頭疼。“來!重來,要嚴肅!”

沒精打采的男聲和女聲混雜著響起來。

“休息!”老師喊。

青年又走到樹叢邊,朝草地上張望。

一個穿著工作服、戴著工作帽的人在給草地上的果樹澆水,也正扭過臉去朝樹叢中看。

圓號聲又響了。山谷裡,溪水衝開了冰層,瀑布飛濺,響著巨大的轟鳴。

老師想:這傢伙怎麼忽然來了靈感?

草地上,給果樹澆水的那個人一聽不見號聲就扭過臉去看那片樹叢。水噴濕了工作服。

圓號聲就又響了,吹出了矮樹林的恬靜和黑蒼蒼的大樹林的莊嚴,

星星似的野花,還有雄山羊“哢啦——哢啦——”的角鬥聲……他的山谷忽然有了活氣,老師覺得很怪。

圓號聲一直沒停。青年一邊吹一邊往草地上偷看。草地上的那個人一直在聽,坐在草地上,水早已經漫出了果樹周圍的土埂。

老師忽然猜到了一件事,轉過身來看著他的學生——喉結鼓起來的男學生和胸前緊繃繃的女學生。他懂了應該怎樣指揮。

“男同學的聲音可真夠粗的。”他說。微笑著,閉起眼睛,感慨似的晃著頭。

男聲部變得很夠勁兒了,很多男學生都盡力使自己的聲音顯得渾厚,悄悄地控制著口型。

“女同學的聲音就是另一個樣兒。”他說。仿佛那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女聲部更顯得清朗、纖細了。

老師在心裡笑,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

果樹上掛著工作服和工作帽,一個年輕的姑娘在給果樹澆水。老師沒請錯。

圓號聲響著:山谷裡的鷹在盤旋;鹿群正涉過融化的冰河,急急忙忙到遠方的樂上去……夏他們一直在街上走著,誰也不說話汽車的噪音很大。

到了吃午飯的時候。

“我不想吃,我不餓。”姑娘說。

他們走進一家飯館,坐在一個角落裡,看得見街上白花花的太陽和一些紅得刺眼的陽傘。

姑娘把桌上的一攤水畫開,畫成很古怪的形狀。她不斷地長出氣。

小夥子看著杯子裡啤酒的氣泡。

“不管我怎麼跟他們說,他們還是那麼說。”姑娘很快地看了小夥子一眼,又垂下頭。

小夥子不停地喝著啤酒,又去買了兩個菜。

“我一點兒都不餓。”姑娘說。

“他們怎麼說?”

“還是那麼說……還是說……”

玻璃上有一隻小蟲,“嗡嗡”地叫著。街上到處是賣雪糕和賣茶水的疲倦的吆喝聲。

“你呢?你自己呢?”小夥子問。

“我也不知道。也許我不應該總耽誤著你。”

“也許他們應該總耽誤著我們吧?”

“可是我爸爸血壓高,媽媽又有心臟病。”

小夥子又去買汽水。他們今天已經喝了好幾瓶了。桌上的菜誰也沒動。

“好吧,我等。”小夥子把一瓶汽水“嗵”地放在姑娘面前:“等你有了血壓高,我也有了心臟病。”

她笑不出來,要是往常她又笑個不停了。

“你應該跟那個人好,其實……”

“你說了一百回了!”

“其實她比我好,真的比我好。”

“我只說一百零一回:比你好的人多了,可愛不愛是另一回事!”

他們又默默地坐著,不再說話,誰也不看誰。蜻蜓飛得低了。遠處有一片發亮的雲彩。

“會下雨嗎?”姑娘先說。

“帶著傘呢。”小夥子回答。他正看著汽水瓶上的北冰洋。也許那兒不錯,有一間房子的話。

“你少喝點兒吧。”

“沒關係,啤酒,加了汽水的。”

姑娘想,等將來自己當了母親的時候,成了老太太,一定要理解自己的女兒,或者兒子。

“假如是你自己不願意,那……那就算了。”小夥子說,晃晃手裡的杯子,“咕咚咚”喝光。

發黑的雲彩上來了。應該下一點雨了。

“否則,我跟你說了,法律是保護我們的。”

“沒用,他們才不管那一套。”

“問題是你不敢。”

“可爸爸血壓高,媽媽又有心臟病。”

他們又沉默著坐了很久,然後離開了那兒。

灰黑的雲層下麵飛著一群鴿子。鴿子顯得格外潔白,象一群閃電,象一群精靈。

“你真的能等嗎?”姑娘眼裡有淚光。

“當然。我們的日子比他們長。”小夥子支開了雨傘。下雨了。

小姑娘睡著了,坐著,就睡著了。

老頭兒把小竹車的前輪翹得懸空起來。孩子是坐在後輪這一邊的,這樣她就等於是躺著了,能睡得舒服些。老頭兒推著竹車往前走,比原來費勁多了。落葉在他腳下“吱吱”地響。

老頭兒覺得太陽很溫和。可是,小姑娘一會把臉扭向這邊,一會又扭向那邊。路邊有一塊大石頭,他把竹車的前輪架在上面,支開一把傘,罩在車上,然後推起車再往前走。孩子安穩地睡在傘蔭裡,她剛才玩得太累了。

他走得很慢,也許是因為老了,“也許是怕晃醒了孩子。他已經穿上了棉褲,腿有病。小姑娘卻還偏要穿著那件紅色的連衣裙,好在總算給她套上了一件黃毛衣,又穿上了毛褲。這會兒孩子睡著了,老頭兒又覺得寂寞。他吃力地把穩竹車,前車輪才不至於垂下去。上路被夏天的雨水弄得坑坑窪窪,需要十分小心,車裡的小姑娘才不會被震醒。

路上挺安靜。不知從哪一天起蟬就不叫了,老頭兒還答應給孩子捉一隻呢,一夏天都沒捉到。他想起小時候爬上樹去掏鳥窩的事,他的爺爺在樹下喊,怕他摔壞了腿。那時他不在乎,現在可不行了,腿總是疼,不得勁兒。唉!總要跑醫院,總得去扎針……竹車震了一下,老頭兒慌忙低下頭,從傘邊望望孩子。小姑娘睡著。他不敢再去想別的,注意看著前面的路,把前車輪再翹高些。

一路上他總聽見什麼地方響著一種琴聲。

老頭兒坐在醫院的長椅上時,才覺得胳膊和腰也有些酸疼了。他輕輕地揉著、捶著。

“哈哈,你醒啦?”他拿掉傘,發現孩子醒了。

小姑娘睜著眼睛,愣著。

“你喝不喝點水?桔子水?”老頭兒晃著水瓶。

孩子四下裡張望。

“找你的小狗熊?”他從提兜裡掏出一個毛茸茸的小狗熊,搖著,又捶捶背。

“爺爺,誰在彈琴?”小姑娘棱睜著問。

“琴?”老頭兒也四下裡張望,他也總聽見一種琴聲,“沒有,沒有琴,是你在做夢。”

老頭兒被大夫叫進去扎針了。

孩子玩著小狗熊。她看見窗外滾動著金黃的落葉,閃閃地耀眼,一層層掀起,又落下。

她長大了還記得:爺爺腿疼,腿上紮了好多針。還記得琴聲似的秋風……冬弟弟用手指化開了玻璃上的一塊冰花,看見了黑漆漆的夜。門上有一個小洞,他把玩具手槍的槍筒插出去,對準外面呼嘯的北風。

媽媽不在家。一到晚上她就到大森林中去。

“媽媽一個人不怕嗎?”弟弟轉過身來問。

“不怕。”姐姐回答。姐姐正在燈下做功課。

“媽媽幹嘛非得去不可呢?”

“媽媽得去照看森林裡的那條路。”

“有狼嗎?”

姐姐沒回答,望望牆上爸爸的遺像,想:那時候自己和弟弟現在一般大。“困嗎?”姐姐問。

弟弟搖搖頭,把槍筒插出去,開一槍。又開了一槍。又開了一槍……外面的風還是很大,遠處的大森林恐怖地喧囂著。

“媽媽非得去照看那條路嗎?”弟弟問。

“當然。火車得把木材運出去。”

弟弟坐在小板凳上想著:媽媽不會碰到狼,因為狼已經被獵人打死了。他去找那本小人書。

他翻到了那一頁,給姐姐看:“看,沒有狼。”

姐姐看著爸爸的遺像。她想起爸爸最後對她說的話:“其實有狼,森林裡常常會有浪。你怕嗎?”那時候,弟弟還不懂事,只有一歲。

“有狼,”姐姐說,“爸爸打死過很多狼,可那回爸爸又碰到了很多狼……”

弟弟坐在炕上想著。姐姐又往爐膛里加了幾塊柴。窗玻璃上的冰花又結滿了。

“爸爸幹嘛要到森林裡去?”

“爸爸得去照看那條路。”

“非照看那條路不可嗎?”

“當然。火車要把獸皮和藥材運出去。”

“你敢到大森林裡去嗎?”

“你呢?”

弟弟又化開玻璃上的冰()花,望著黑夜,聽著北風在森林中穿行,想像著自己敢不敢去。

後來,他睡著了,玩具手槍還插在門上的那個小洞上。

一九八二年十月

“當然。我們的日子比他們長。”小夥子支開了雨傘。下雨了。

小姑娘睡著了,坐著,就睡著了。

老頭兒把小竹車的前輪翹得懸空起來。孩子是坐在後輪這一邊的,這樣她就等於是躺著了,能睡得舒服些。老頭兒推著竹車往前走,比原來費勁多了。落葉在他腳下“吱吱”地響。

老頭兒覺得太陽很溫和。可是,小姑娘一會把臉扭向這邊,一會又扭向那邊。路邊有一塊大石頭,他把竹車的前輪架在上面,支開一把傘,罩在車上,然後推起車再往前走。孩子安穩地睡在傘蔭裡,她剛才玩得太累了。

他走得很慢,也許是因為老了,“也許是怕晃醒了孩子。他已經穿上了棉褲,腿有病。小姑娘卻還偏要穿著那件紅色的連衣裙,好在總算給她套上了一件黃毛衣,又穿上了毛褲。這會兒孩子睡著了,老頭兒又覺得寂寞。他吃力地把穩竹車,前車輪才不至於垂下去。上路被夏天的雨水弄得坑坑窪窪,需要十分小心,車裡的小姑娘才不會被震醒。

路上挺安靜。不知從哪一天起蟬就不叫了,老頭兒還答應給孩子捉一隻呢,一夏天都沒捉到。他想起小時候爬上樹去掏鳥窩的事,他的爺爺在樹下喊,怕他摔壞了腿。那時他不在乎,現在可不行了,腿總是疼,不得勁兒。唉!總要跑醫院,總得去扎針……竹車震了一下,老頭兒慌忙低下頭,從傘邊望望孩子。小姑娘睡著。他不敢再去想別的,注意看著前面的路,把前車輪再翹高些。

一路上他總聽見什麼地方響著一種琴聲。

老頭兒坐在醫院的長椅上時,才覺得胳膊和腰也有些酸疼了。他輕輕地揉著、捶著。

“哈哈,你醒啦?”他拿掉傘,發現孩子醒了。

小姑娘睜著眼睛,愣著。

“你喝不喝點水?桔子水?”老頭兒晃著水瓶。

孩子四下裡張望。

“找你的小狗熊?”他從提兜裡掏出一個毛茸茸的小狗熊,搖著,又捶捶背。

“爺爺,誰在彈琴?”小姑娘棱睜著問。

“琴?”老頭兒也四下裡張望,他也總聽見一種琴聲,“沒有,沒有琴,是你在做夢。”

老頭兒被大夫叫進去扎針了。

孩子玩著小狗熊。她看見窗外滾動著金黃的落葉,閃閃地耀眼,一層層掀起,又落下。

她長大了還記得:爺爺腿疼,腿上紮了好多針。還記得琴聲似的秋風……冬弟弟用手指化開了玻璃上的一塊冰花,看見了黑漆漆的夜。門上有一個小洞,他把玩具手槍的槍筒插出去,對準外面呼嘯的北風。

媽媽不在家。一到晚上她就到大森林中去。

“媽媽一個人不怕嗎?”弟弟轉過身來問。

“不怕。”姐姐回答。姐姐正在燈下做功課。

“媽媽幹嘛非得去不可呢?”

“媽媽得去照看森林裡的那條路。”

“有狼嗎?”

姐姐沒回答,望望牆上爸爸的遺像,想:那時候自己和弟弟現在一般大。“困嗎?”姐姐問。

弟弟搖搖頭,把槍筒插出去,開一槍。又開了一槍。又開了一槍……外面的風還是很大,遠處的大森林恐怖地喧囂著。

“媽媽非得去照看那條路嗎?”弟弟問。

“當然。火車得把木材運出去。”

弟弟坐在小板凳上想著:媽媽不會碰到狼,因為狼已經被獵人打死了。他去找那本小人書。

他翻到了那一頁,給姐姐看:“看,沒有狼。”

姐姐看著爸爸的遺像。她想起爸爸最後對她說的話:“其實有狼,森林裡常常會有浪。你怕嗎?”那時候,弟弟還不懂事,只有一歲。

“有狼,”姐姐說,“爸爸打死過很多狼,可那回爸爸又碰到了很多狼……”

弟弟坐在炕上想著。姐姐又往爐膛里加了幾塊柴。窗玻璃上的冰花又結滿了。

“爸爸幹嘛要到森林裡去?”

“爸爸得去照看那條路。”

“非照看那條路不可嗎?”

“當然。火車要把獸皮和藥材運出去。”

“你敢到大森林裡去嗎?”

“你呢?”

弟弟又化開玻璃上的冰()花,望著黑夜,聽著北風在森林中穿行,想像著自己敢不敢去。

後來,他睡著了,玩具手槍還插在門上的那個小洞上。

一九八二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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