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閒情
弟弟從我頭上,拔下發針來,很小心的挑開了一本新寄來的月刊。看完了目錄,便反卷起來,握在手裡笑說:“瑩哥,你真是太沉默了,一年無有消息。”
我凝思地,微微答以一笑。
是的,太沉默了!然而我不能,也不肯忙中偷閒;不自然地,造作地,以應酬為目的地,寫些東西。病的神慈悲我,竟賜予我以最清閒最幽靜的七天。除了一天幾次吃藥的時間,是苦的以外,我覺得沒有一時,不沉浸在輕微的愉快之中。——庭院無聲。枕簟生涼。溫暖的陽光,穿過葦簾,照在淡黃色的壁上。濃密的樹影,在微風中徐徐動搖。窗外不時的有好鳥飛鳴。
終日休息著,睡和醒的時間界限,便分得不清。有時在中夜,覺得精神很圓滿。——聽得疾雷雜以疏雨,每次電光穿入,將窗臺上的金鐘花,輕淡清澈的映在窗簾上,又急速的隱抹了去。而餘影極分明的,印在我的腦膜上。我看見“自然”的淡墨畫,這是第一次。
得了許可,黃昏時便出來疏散()。輕涼襲人。遲緩的步履之間,自覺很弱,而弱中隱含著一種不可言說的愉快。這情景恰如小時在海舟上,——我完全不記得了,是母親告訴我的,——眾人都暈臥,我獨不理會,顛頓的自己走上艙面,去看海。凝注之頃,不時的覺得身子一轉,已跌坐在甲板上,以為很新鮮,很有趣。每坐下一次,便喜笑個不住,笑完再起來,
一個朋友寫信來慰問我,說:“東波雲‘因病得閒殊不惡’,我亦生平善病者,故知能閑真是大工夫,大學問。……如能於養神之外,偶閱《維摩經》尤妙,以天女能道盡眾生之病,斷無不能自己其病也!恐擾清神,餘不敢及。”因病得閒,是第一慊心事,但佛經卻沒有看。
一九二二年六月十二日
冰心:笑
雨聲漸漸的住了,窗簾後隱隱的透進清光來。推開窗戶一看,呀!涼雲散了,樹葉上的殘滴,映著月兒,好似螢光千點,閃閃爍爍的動著。——真沒想到苦雨孤燈之後,會有這麼一幅清美的圖畫!
憑窗站了一會兒,微微的覺得涼意侵入。轉過身來,忽然眼花繚亂,屋子裡的別的東西,
“這笑容仿佛在哪兒看見過似的,什麼時候,我曾……”我不知不覺的便坐在窗口下想,——默默的想。
嚴閉的心幕,慢慢的拉開了,湧出五年前的一個印象。——一條很長的古道。驢腳下的泥,兀自滑滑的。田溝裡的水,潺潺的流著。近村的綠樹,都籠在濕煙裡。弓兒似的新月,掛在樹梢。一邊走著,似乎道旁有一個孩子,抱著一堆燦白的東西。驢兒過去了,無意中回頭一看。——他抱著花兒,赤著腳兒,向著我微微的笑。
“這笑容又仿佛是哪兒看見過似的!”我仍是想——默默的想。
又現出一重心幕來,也慢慢的拉開了,湧出十年前的一個印象。——茅簷下的雨水,
這時心下光明澄靜,如登仙界,如歸故鄉。眼前浮現的三個笑容,一時融化在愛的調和裡看不分了。
七百字的一篇短文,不施藻飾,不加雕琢,只是隨意點染,勾畫了三個畫面:一位畫中的小天使,一位路旁的村姑,一位茅屋裡的老婦人,各自捧著一束花。
沒有一點聲音,只有三幅畫面。
於是,你沉入無限遐思,眼前見一片澄靜。“如登仙界,如歸故鄉。”恍惚間,你找到真、善、美——人們追求的最高境界。
冰心:信誓
文藝好像射獵的女神,
我是勇猛的獅子。
在我逾山越嶺,
尋覓前途的時候,
她——當胸一箭!
在她躊躇滿志的笑聲裡,
我從萬丈的懸崖上
倏然奔墜於
她的光華輕軟的羅網之中。
我是溫善的羔羊。
甘泉潺潺的流著,
青草遍地的長著;
她慈憐的眼光俯視著,
我恬靜無聲地
俯伏在她杖竿之下。
我是忠誠的舟子,
寄一葉的生涯於
她起伏不定的波濤之上。
她的笑靨引導了我的前途,
她的怒顰指示了我的歸路。
我是勤慎的園丁。
她的精神由我護持,
她的心言我須聽取;
深夜——清晨,()
為她關心著無情的風雨。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所言止此:
“為主為奴相終始!”
一九二三年三月十四日
倏然奔墜於
她的光華輕軟的羅網之中。
我是溫善的羔羊。
甘泉潺潺的流著,
青草遍地的長著;
她慈憐的眼光俯視著,
我恬靜無聲地
俯伏在她杖竿之下。
我是忠誠的舟子,
寄一葉的生涯於
她起伏不定的波濤之上。
她的笑靨引導了我的前途,
她的怒顰指示了我的歸路。
我是勤慎的園丁。
她的精神由我護持,
她的心言我須聽取;
深夜——清晨,()
為她關心著無情的風雨。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所言止此:
“為主為奴相終始!”
一九二三年三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