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窗簾
人不怕擠。儘管摩肩接踵,大家也擠不到一處。像殼裡的仁,各自各。像太陽光裡飛舞的輕塵,各自各。憑你多熱鬧的地方,窗對著窗。各自人家,彼此不相干。只要掛 上一個窗簾,只要拉過那薄薄一層,便把別人家隔離在千萬裡以外了。
隔離,不是斷絕。窗簾並不堵沒窗戶,只在彼此間增加些距離——欺哄人招引人的 距離。窗簾並不蓋沒窗戶,只隱約遮掩——多麼引誘挑逗的遮掩!所以,赤裸裸的窗口 不引人注意,而一角掀動的窗簾,惹人窺探猜測,生出無限興趣。
赤裸裸,可以表示天真樸素。不過,如把天真樸素做了窗簾的質料,
所以赤裸裸的真實總需要些掩飾。白晝的陽光,無情地照徹了人間萬物,不能留下 些幽暗讓人迷惑,讓人夢想,讓人希望。如果沒有輕雲薄霧把日光篩漏出五色霞彩來, 天空該多麼單調枯燥!
隱約模糊中,才容許你做夢和想像。距離增添了神秘。看不見邊際,變為沒邊沒際 的遙遠與遼闊。雲霧中的山水,
人家掛著窗簾呢,別去窺望。寧可自己也掛上一個,華麗的也好,樸素的也好。如 果你不屑掛,或懶得掛,不妨就敞著個赤裸裸的窗口。不過,你總得尊重別人家的窗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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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絳:風
為什麼天地這般複雜地把風約束在中間?硬的東西把它擋住,
也許最平靜的風,還是拂拂微風。果然紋風不動,不是平靜,卻是醞釀風暴了。蒸悶的暑天,風重重地把天壓低了一半,樹梢頭的小葉子都沉沉垂著,風一絲不動,可是何曾平靜呢?風的力量,已經可以預先覺到,好像蹲伏的猛獸,不在睡覺,正要縱身遠跳。只有拂拂微風最平靜,沒有東西去阻撓它:樹葉兒由它撩撥,楊柳順著它彎腰,花兒草兒都隨它俯仰,門裡窗裡任它出進,輕雲附著它浮動,水面被它偎著,也柔和地讓它搓揉。隨著早晚的溫涼、四季的寒暖,一陣微風,
假如一股流水,嫌兩岸縛束太緊,它只要流、流、流,直流到海,便沒了邊界,便自由了。風呢,除非把它緊緊收束起來,卻沒法兒解脫它。放鬆些,讓它吹重些吧;樹枝兒便攔住不放,腳下一塊石子一棵小草都橫著身子伸著臂膀來阻擋。窗嫌小,門嫌狹,都擠不過去。牆把它遮住,房於把它罩住。但是風顧得這些麼?沙石不妨帶著走,樹葉兒可以卷個光,
不過風究竟不能掀翻一角青天,撞將出去。不管怎樣猛烈,畢竟悶在小小一個天地中間。吹吧,只能像海底起伏鼓動著的那股力量,掀起一浪,又被壓伏下去。風就是這般壓在天底下,吹著吹著,只把地面吹起成一片淩亂,自己照舊是不得自由。未了,像盛怒到極點,不能再怒,()化成懨懨的煩悶懊惱;像悲哀到極點,
但是風哪裡就吹完了呢。只要聽平靜的時候,夜晚黃昏,往往有幾聲低籲,像安命的老人,無可奈何的歎息。風究竟還不肯馴伏。或者就為此吧,天地把風這般緊緊的約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