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正義
人間的正義是在哪裡呢?
正義是在我們的心裡!從明哲的教訓和見聞的意義中,我們不是得著大批的正義麼?但白白的擱在心裡,誰也不去取用,卻至少是可惜的事。兩石白米堆在屋裡,總要吃它乾淨,兩箱衣服堆在屋裡,總要輪流穿換,一大堆正義卻扔在一旁,滿不理會,我們真大方,真捨得!看來正義這東西也真賤,竟抵不上白米的一個尖兒,衣服的一個扣兒。——爽性用它不著,倒也罷了,誰都又裝出一副發急的樣子,張張皇皇的尋覓著。這個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我的聰明的同伴呀,我真想不通了!
我不曾見過正義的面,只見過它的彎曲的影兒——在“自我”的唇邊,在“威權”的面前,在“他人”的背後。
正義可以做幌子,一個漂亮的幌子,所以誰都願意念著它的名字。“我是正經人,我要做正經事”,誰都向他的同伴這樣隱隱的自詡著。但是除了用以“自詡”之外,正義對於他還有什麼作用呢?他獨自一個時,在生人中間時,早忘了它的名字,而去創造“自己的正義”了!他所給予正義的,只是讓它的影兒在他的唇邊閃爍一番而已。但是,這畢竟不算十分孤負正義,比那憑著正義的名字以行罪惡的,還勝一籌。可怕的正是這種假名行惡的人。他嘴裡唱著正義的名字,手裡卻滿滿的握著罪惡;他將這些罪惡送給社會,粘上金碧輝煌的正義的簽條送了去。
在親子之間,師傅學徒之間,軍官兵士之間,上司屬僚之間,似乎有正義可見了,但是也不然。卑幼大抵順從他們長上的,長上要施行正義於他們,他們誠然是不“能”違抗的——甚至“父教子死,子不得不死”一類話也說出來了。他們發見有形的撲鞭和無形的賞罰在長上們的背後,怎敢去違抗呢?長上們憑著威權的名字施行正義,
在沒有威權的地方,正義的影兒更彎曲了。名位與金錢的面前,正義只剩淡如水的微痕了。你瞧現在一班大人先生見了所謂督軍等人的勁兒!他們未必願意如此的,
人間的正義究竟是在哪裡呢?滿藏在我們心裡!為什麼不取出來呢?它沒有優先權!在我們心裡,第一個尖兒是自私,其餘就是威權,勢力,親疏,情面等等;等到這些角色一一演畢,才輪得到我們可憐的正義。你想,時候已經晚了,它還有出臺的機會麼?沒有!所以你要正義出臺,你就得排除一切,讓它做第一個尖兒。你得憑著它自己的名字叫它出臺。你還得抖擻精神,準備一副好身手,因為它是初出臺的角兒,搗亂的人必多,你得準備著打——不打不成相識呀!打得站住了腳攜住了手,那時我們就能從容的瞻仰正義的面目了。
1924年5月14日作。
朱自清:話中有鬼
不管我們相信有鬼或無鬼,我們的話裡免不了有鬼。我們話裡不但有鬼,並且鑄造了鬼的性格,描畫了鬼的形態,賦予了鬼的才智。憑我們的話,鬼是有的,並且是活的。這個來歷很多,也很古老,我們有的是鬼傳說,鬼藝術,鬼文學。但是一句話,我們照自己的樣子創出了鬼,正如宗教家的上帝照他自己的樣子創出了人一般。鬼是人的化身,人的影子。我們討厭這影子,有時可也喜歡這影子。正因為是自己的化身,才能說得活靈活現的,才會老掛在嘴邊兒上。
“鬼”通常不是好詞兒。說“這個鬼!”是在罵人,說“死鬼”也是的。還有“煙鬼”,“酒鬼”,“饞鬼”等,都不是好話。不過罵人有怒駡,也有笑駡;怒駡是恨,笑駡卻是愛——俗語道,“打是疼,罵是愛”,就是明證。這種罵儘管罵的人裝得牙癢癢的,挨駡的人卻會覺得心癢癢的。女人喜歡罵人“鬼……”“死鬼!”大概就是這個道理。至於“刻薄鬼”,“嗇刻鬼”,“小氣鬼”等,雖然不大惹人愛似的,可是笑嘻嘻的罵著,也會給人一種熱,光卻不會有——鬼怎麼會有光?光天化日之下怎麼會有鬼呢?固然也有“白日見鬼”這句話,那跟“見鬼”,“活見鬼”一樣,只是說你“與鬼為鄰”,說你是個鬼。鬼沒有陽氣,所以沒有光。所以只有“老鬼”,“小鬼”,沒有“少鬼”,“壯鬼”,老年人跟小孩子陽氣差點兒,憑他們的年紀就可以是鬼,青年人,中年人陽氣正盛,不能是鬼。青年人,中年人也可以是鬼,但是別有是鬼之道,不關年紀。“閻王好見,小鬼難當”,那“小”的是地位,所以可怕可恨;若憑年紀,“老鬼”跟“小鬼”倒都是恨也成,愛也成。——若說“小鬼頭”,那簡直還親親兒的,熱熱兒的。又有人愛說“鬼東西”,那也還只是鬼,“鬼”就是“東西”,“東西”就是“鬼”。總而言之,鬼貪,鬼小,所以“有錢使得鬼推磨”;鬼是一股陰氣,是黑暗的東西。人也貪,也小,也有黑暗處,鬼其實是代人受過的影子。所以我們只說“好人”,“壞人”,卻只說“壞鬼”;恨也罷,愛也罷,從來沒有人說“好鬼”。
“好鬼”不在話下,“美鬼”也不在話下,“醜鬼”倒常聽見。說“鬼相”,說“像個鬼”,也都指鬼而言。不過醜的未必就不可愛,特別像一個女人說“你看我這副鬼相!”“你看我像個鬼!”她真會想教人討厭她嗎?“做鬼臉”也是鬼,可是往往惹人愛,引人笑。這些都是醜得有意思。“鬼頭鬼腦”不但醜,並且醜得小氣。“鬼膽”也是小的,“鬼心眼兒”也是小的。“鬼胎”不用說的怪胎,“懷著鬼胎”不用說得擔驚害怕。還有,書上說,“冷如鬼手馨!”鬼手是冰涼的,屍體原是冰涼的。“鬼叫”,“鬼哭”都刺耳難聽。——“鬼膽”和“鬼心眼兒”卻有人愛,為的是怪可憐見的。從我們話裡所見的鬼的身體,大概就是這一些。
再說“鬼鬼祟祟的”雖然和“鬼頭鬼腦”差不多,可只描畫那小氣而不光明的態度,沒有指出身體部分。這就跟著“出了鬼!”“其中有鬼!”固然,“鬼”,“詭”同音,但是究竟因“鬼”而“詭”,還是因“詭”而“鬼”,似乎是個兜不完的圈子。我們也說“出了花樣”,“其中有花樣”,“花樣”正是“詭”,是“譎”;鬼是詭譎不過的,所以花樣多的人,我們說他“鬼得很!”書上的“鬼蜮伎倆”,口頭的“鬼計多端”,指的就是這一類人。這種人只惹人討厭招人恨,誰愛上了他們才怪!這種人的話自然常是“鬼話”。不過“鬼話”未必都是這種人的話,有些居然娓娓可聽,簡直是“昵昵兒女語”,或者是“海外奇談”。說是“鬼話”!儘管不信可是愛聽的,有的是。尋常誑語也叫做“鬼話”,王爾德說得有理,誑原可以是很美的,只要撒得好。鬼並不老是那麼精明,也有馬虎的時候,說這種“無關心”的“鬼話”,就是他馬虎的時候。寫不好字叫做“鬼畫符”,做不好活也叫做“鬼畫符”,都是馬馬虎虎的,敷敷衍衍的。若連不相干的“鬼話”都不愛說,“符”也不愛“畫”,那更是“懶鬼”。“懶鬼”還可以希望他不懶,最怕的是“鬼混”,“鬼混”就簡直()沒出息了。
從來沒有聽見過“笨鬼”,鬼大概總有點兒聰明,所謂“鬼聰明”。“鬼聰明”雖然只是不正經的小聰明,卻也有了不起處。“什麼鬼玩意兒!”儘管你瞧不上眼,他的可是一套玩意兒。你笑,你罵,你有時笑不得,哭不得,總之,你不免讓“鬼玩意兒”耍一回。“鬼聰明”也有正經的,書上叫做“鬼才”。李賀是唯一的號為“鬼才”的詩人,他的詩濃麗和幽險,森森然有鬼氣。更上一層的“鬼聰明”,書上叫做“鬼工”;“鬼工”險而奇,非人力所及。這詞兒用來誇讚佳山水,大自然的創作,但似乎更多用來誇讚人們文學的和藝術的創作。還有“鬼斧神工”,自然奇妙,也是這一類頌辭。借了“神”的光,“鬼”才能到這“自然奇妙”的一步,不然只是“險而奇”罷了。可是借光也不大易,論書畫的將“神品”列在第一,絕不列“鬼品”,“鬼”到底不能上品,真也怪可憐的。
1944年5月21日
你還得抖擻精神,準備一副好身手,因為它是初出臺的角兒,搗亂的人必多,你得準備著打——不打不成相識呀!打得站住了腳攜住了手,那時我們就能從容的瞻仰正義的面目了。1924年5月14日作。
朱自清:話中有鬼
不管我們相信有鬼或無鬼,我們的話裡免不了有鬼。我們話裡不但有鬼,並且鑄造了鬼的性格,描畫了鬼的形態,賦予了鬼的才智。憑我們的話,鬼是有的,並且是活的。這個來歷很多,也很古老,我們有的是鬼傳說,鬼藝術,鬼文學。但是一句話,我們照自己的樣子創出了鬼,正如宗教家的上帝照他自己的樣子創出了人一般。鬼是人的化身,人的影子。我們討厭這影子,有時可也喜歡這影子。正因為是自己的化身,才能說得活靈活現的,才會老掛在嘴邊兒上。
“鬼”通常不是好詞兒。說“這個鬼!”是在罵人,說“死鬼”也是的。還有“煙鬼”,“酒鬼”,“饞鬼”等,都不是好話。不過罵人有怒駡,也有笑駡;怒駡是恨,笑駡卻是愛——俗語道,“打是疼,罵是愛”,就是明證。這種罵儘管罵的人裝得牙癢癢的,挨駡的人卻會覺得心癢癢的。女人喜歡罵人“鬼……”“死鬼!”大概就是這個道理。至於“刻薄鬼”,“嗇刻鬼”,“小氣鬼”等,雖然不大惹人愛似的,可是笑嘻嘻的罵著,也會給人一種熱,光卻不會有——鬼怎麼會有光?光天化日之下怎麼會有鬼呢?固然也有“白日見鬼”這句話,那跟“見鬼”,“活見鬼”一樣,只是說你“與鬼為鄰”,說你是個鬼。鬼沒有陽氣,所以沒有光。所以只有“老鬼”,“小鬼”,沒有“少鬼”,“壯鬼”,老年人跟小孩子陽氣差點兒,憑他們的年紀就可以是鬼,青年人,中年人陽氣正盛,不能是鬼。青年人,中年人也可以是鬼,但是別有是鬼之道,不關年紀。“閻王好見,小鬼難當”,那“小”的是地位,所以可怕可恨;若憑年紀,“老鬼”跟“小鬼”倒都是恨也成,愛也成。——若說“小鬼頭”,那簡直還親親兒的,熱熱兒的。又有人愛說“鬼東西”,那也還只是鬼,“鬼”就是“東西”,“東西”就是“鬼”。總而言之,鬼貪,鬼小,所以“有錢使得鬼推磨”;鬼是一股陰氣,是黑暗的東西。人也貪,也小,也有黑暗處,鬼其實是代人受過的影子。所以我們只說“好人”,“壞人”,卻只說“壞鬼”;恨也罷,愛也罷,從來沒有人說“好鬼”。
“好鬼”不在話下,“美鬼”也不在話下,“醜鬼”倒常聽見。說“鬼相”,說“像個鬼”,也都指鬼而言。不過醜的未必就不可愛,特別像一個女人說“你看我這副鬼相!”“你看我像個鬼!”她真會想教人討厭她嗎?“做鬼臉”也是鬼,可是往往惹人愛,引人笑。這些都是醜得有意思。“鬼頭鬼腦”不但醜,並且醜得小氣。“鬼膽”也是小的,“鬼心眼兒”也是小的。“鬼胎”不用說的怪胎,“懷著鬼胎”不用說得擔驚害怕。還有,書上說,“冷如鬼手馨!”鬼手是冰涼的,屍體原是冰涼的。“鬼叫”,“鬼哭”都刺耳難聽。——“鬼膽”和“鬼心眼兒”卻有人愛,為的是怪可憐見的。從我們話裡所見的鬼的身體,大概就是這一些。
再說“鬼鬼祟祟的”雖然和“鬼頭鬼腦”差不多,可只描畫那小氣而不光明的態度,沒有指出身體部分。這就跟著“出了鬼!”“其中有鬼!”固然,“鬼”,“詭”同音,但是究竟因“鬼”而“詭”,還是因“詭”而“鬼”,似乎是個兜不完的圈子。我們也說“出了花樣”,“其中有花樣”,“花樣”正是“詭”,是“譎”;鬼是詭譎不過的,所以花樣多的人,我們說他“鬼得很!”書上的“鬼蜮伎倆”,口頭的“鬼計多端”,指的就是這一類人。這種人只惹人討厭招人恨,誰愛上了他們才怪!這種人的話自然常是“鬼話”。不過“鬼話”未必都是這種人的話,有些居然娓娓可聽,簡直是“昵昵兒女語”,或者是“海外奇談”。說是“鬼話”!儘管不信可是愛聽的,有的是。尋常誑語也叫做“鬼話”,王爾德說得有理,誑原可以是很美的,只要撒得好。鬼並不老是那麼精明,也有馬虎的時候,說這種“無關心”的“鬼話”,就是他馬虎的時候。寫不好字叫做“鬼畫符”,做不好活也叫做“鬼畫符”,都是馬馬虎虎的,敷敷衍衍的。若連不相干的“鬼話”都不愛說,“符”也不愛“畫”,那更是“懶鬼”。“懶鬼”還可以希望他不懶,最怕的是“鬼混”,“鬼混”就簡直()沒出息了。
從來沒有聽見過“笨鬼”,鬼大概總有點兒聰明,所謂“鬼聰明”。“鬼聰明”雖然只是不正經的小聰明,卻也有了不起處。“什麼鬼玩意兒!”儘管你瞧不上眼,他的可是一套玩意兒。你笑,你罵,你有時笑不得,哭不得,總之,你不免讓“鬼玩意兒”耍一回。“鬼聰明”也有正經的,書上叫做“鬼才”。李賀是唯一的號為“鬼才”的詩人,他的詩濃麗和幽險,森森然有鬼氣。更上一層的“鬼聰明”,書上叫做“鬼工”;“鬼工”險而奇,非人力所及。這詞兒用來誇讚佳山水,大自然的創作,但似乎更多用來誇讚人們文學的和藝術的創作。還有“鬼斧神工”,自然奇妙,也是這一類頌辭。借了“神”的光,“鬼”才能到這“自然奇妙”的一步,不然只是“險而奇”罷了。可是借光也不大易,論書畫的將“神品”列在第一,絕不列“鬼品”,“鬼”到底不能上品,真也怪可憐的。
1944年5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