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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廣田:鄉愁

李廣田:鄉愁

在這座古城的靜夜裡,

聽到了在故鄉聽過的明笛,

雖說是千山萬水的相隔吧,

卻也有同樣憂傷的歌吹。

偶然間憶到()了心頭的,

卻並非久別的父和母,

只是故園旁邊的小池塘,

蕭風中,池塘兩岸的蘆與荻。

李廣田:空殼

近來時常聽人說,某某人有神經病,某某人發神經之類的話,仿佛這是一個神經病的時代似的。我有一個朋友,就曾經一再地告訴我,說某某教授是患神經病的,因此我卻非常納悶,一個人既有神經病怎麼還能在大學裡作教授呢?有一次,我看到學校門口貼一張大佈告,是某某學會公開演講,

那講題非常惹人注目,叫做《希特勒及其柄政後的德國》,而那個主講者就正是那位神經病教授。這給了我一個認識的機會。

到了演講的時候,我準時到場了,然而糟糕,聽講的人太多,簡直沒有一點空閒地方,我心裡暗想:這麼多人,難道都是為了來看看這個神經病教授的嗎?還是大家都患了神經病呢?會場裡秩序很好,神經病教授也來了,於是即時開講,我也就立在一個牆角下聽完了這一場演講,結果我也就知道了這個教授的病源,那就是:他對於法西斯,對於橫暴,對於一切反進步的東西痛恨到了極點。

後來又聽說某某女生也是患神經病的。這個女生正是我自己教著的學生,我當然比較知道一些。我知道她腦筋不很好,

那大概是因為受了太多傷害的結果。她文章的確寫得很好,而且每次都很好,而且每次都可以看出她的思想。我記得她寫過一篇叫做《毒藥》的文章 ,可以說是一篇相當完整的小說,文章的內容是這樣的:一個女孩子同她一位表兄戀愛,她糊裡糊塗地懷了孕,又糊裡糊塗在學校宿舍裡生了小孩。她受了學校中同學師長的侮辱,又受了家庭的責斥,她父親給她毒藥吃,要她死,卻為她母親所阻止了。她去找她那位表兄,那個負義的人,他給了她虛偽的安慰,又給她以“益母”的補藥,其實那正是毒藥,也是要她死,她卻很傻,她懷著求生的希望把藥吞了,幾乎被毒死,而又被救了過來。

人家也許以為她現在完全絕望了,

還不是自殺了事嗎?然而她不,她從此奮發起來,她說:16歲以前的事都是亂來的,從今後非揉搓出一個新樣子來給人們看看不可,她要活,她要活得好。……“要揉搓出一個新樣子來”,我以為這話真是說得好極了,我們哪一個認真生活的人不是如此呢?我們在層層的壓榨和層層的圍攻中生活,我們要拚命地去揉搓一番,我們活得像一片抹布一樣,污穢,黑暗,被鄙棄,被踐踏,然而我們卻要掙扎出一個明天,要像一個“人”的樣子站起來。

我以為這文章實在寫得很好,這樣的作者一點也並不“神經”。她對於人生的看法實在也很健康,像她對於其他的看法一樣。人家也許以為她這個人太不拘謹了,拘謹也許並不好,不過太不拘謹了就更不好。

她的功課當然是可以值六十分的,但她不願意為了考試而去用功,更不去開夜車,於是她就坦白地告訴那個先生:先生,你就給我六十分吧。如遇到什麼困難問題,她索性就去拜訪那個可以解答這問題的先生,也不管認識或不認識,更不管是否聽過課,她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樣不敢見人。她實在是非常尊重她自己的。她如果到你的家裡來了,她就正如你家裡人一樣,一切都實實在在,絕無虛假,饑了就吃,疲乏了就告辭回去。就是這樣一個人。她對於歷史,對於社會的發展,對於當前的現實問題,都有一 個很好的看法,她是永遠()渴望著光明,永遠追求著真理的。對於光明的希求太迫切了,而對於黑暗就有極端的痛惡,
於是這就是所謂神經病了。

我想,許多被宣判為神經病者的人,也許大都是如此的。

我很想告訴我那位朋友說這樣人很多,在這時代尤多,我自己認識的就不少。可是我終於不能告訴他。我知道他是隨便說說的,那宣判某某為神經病患者的人不是他,也不是任何一個人,而是更多的人,更複雜的一種力量。不過,因此我卻想到了另一個問題:既然這樣的人是神經病患者,那麼什麼樣的人才是最完好的人,才是沒有神經病的人呢?於是我想起了高爾基的題作《再關於惡魔》的那篇文章 ,他說:魔鬼把一個人的熱情、希望、憎惡、憤恨……等等,都陸續地取去了,於是這個人就成了一個空殼,也就成了一個“完人”,這樣的人是很健康的,

當然也就不致於被人指判為神經病患者了。那麼,我們大家還是都相勉為空殼好些吧。

一九四一年九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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