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田:空殼
近來時常聽人說,某某人有神經病,某某人發神經之類的話,仿佛這是一個神經病的時代似的。我有一個朋友,就曾經一再地告訴我,說某某教授是患神經病的,因此我卻非常納悶,一個人既有神經病怎麼還能在大學裡作教授呢?有一次,我看到學校門口貼一張大佈告,是某某學會公開演講,那講題非常惹人注目,叫做《希特勒及其柄政後的德國》,而那個主講者就正是那位神經病教授。這給了我一個認識的機會。
到了演講的時候,我準時到場了,然而糟糕,聽講的人太多,簡直沒有一點空閒地方,
後來又聽說某某女生也是患神經病的。這個女生正是我自己教著的學生,我當然比較知道一些。我知道她腦筋不很好,那大概是因為受了太多傷害的結果。她文章的確寫得很好,而且每次都很好,而且每次都可以看出她的思想。我記得她寫過一篇叫做《毒藥》的文章 ,可以說是一篇相當完整的小說,文章的內容是這樣的:一個女孩子同她一位表兄戀愛,
人家也許以為她現在完全絕望了,還不是自殺了事嗎?然而她不,她從此奮發起來,她說:16歲以前的事都是亂來的,從今後非揉搓出一個新樣子來給人們看看不可,她要活,她要活得好。……“要揉搓出一個新樣子來”,我以為這話真是說得好極了,我們哪一個認真生活的人不是如此呢?我們在層層的壓榨和層層的圍攻中生活,
我以為這文章實在寫得很好,這樣的作者一點也並不“神經”。她對於人生的看法實在也很健康,像她對於其他的看法一樣。人家也許以為她這個人太不拘謹了,拘謹也許並不好,不過太不拘謹了就更不好。她的功課當然是可以值六十分的,但她不願意為了考試而去用功,更不去開夜車,於是她就坦白地告訴那個先生:先生,你就給我六十分吧。如遇到什麼困難問題,她索性就去拜訪那個可以解答這問題的先生,
我想,許多被宣判為神經病者的人,也許大都是如此的。
我很想告訴我那位朋友說這樣人很多,在這時代尤多,我自己認識的就不少。可是我終於不能告訴他。我知道他是隨便說說的,
一九四一年九月十四日
李廣田:馬蹄
我為什麼騎上了一匹黑馬,更不知要騎到什麼地方。只知道我要登山,我正登山,而山是一直高聳,
我策馬,我屏息,我知道我的背上插一面大旗。也知道旗上有幾個大字,卻永不曾明白那幾個字是什麼意義。我聽得我的旗子隨著馬蹄聲霍霍作響。我的馬也屏息著,好像深知道它的負載的重量。
夜已深了,我看不見山路,句只見迎面都是高山,山與天連。仰面看頭上的星星,乃如鑲嵌在山頭,並作了山的夜眼。啊,奇跡!我終於發現我意料之外的奇跡了:我的馬飛快地在山上升騰,馬蹄鐵霍霍地擊著黑色岩石,隨看霍霍的蹄聲,乃有無數的金星飛迸。
於是我乃恍然()大悟,我知道我這次夜騎的目的了,我是為了發現這奇跡而來的,我看見馬蹄的人花,我有無是的快樂。我的眼睛裡也迸出火花,我的心血急劇地沸騰。然而我卻非常鎮靜,因為夜是暗黑而死寂的,我必須防著驚醒每一棵草上的露珠,和每一棵樹枝上的葉尖,我也不願讓任何精靈來窺探我的發現。這時,天上的星星都變得暗淡了,我簡直把它們忘記了,我的呼吸只能跟著馬蹄的拍節─一這也是夜的進行的拍節。而我的眼睛中就只看見馬蹄鐵與黑色岩石所擊出的星光─一天上的星星都殞落了,我腳下的星星卻飛散著。我別無所求,我只在黑暗中策騎登山,而我的快樂,就只在看馬蹄下的金火。
我乃有意識地祝祝壽的永恆,並詛咒平原的坦蕩,因為我的奇跡是只在黑暗的深山中才會發現,而我的馬呢,它會為平原的道路所困死,我的旗幟也將為平原的和風所摧折。
一九三六
李廣田:鄉愁
在這座古城的靜夜裡,
聽到了在故鄉聽過的明笛,
雖說是千山萬水的相隔吧,
卻也有同樣憂傷的歌吹。
偶然間憶到()了心頭的,
卻並非久別的父和母,
只是故園旁邊的小池塘,
蕭風中,池塘兩岸的蘆與荻。
於是我乃恍然()大悟,我知道我這次夜騎的目的了,我是為了發現這奇跡而來的,我看見馬蹄的人花,我有無是的快樂。我的眼睛裡也迸出火花,我的心血急劇地沸騰。然而我卻非常鎮靜,因為夜是暗黑而死寂的,我必須防著驚醒每一棵草上的露珠,和每一棵樹枝上的葉尖,我也不願讓任何精靈來窺探我的發現。這時,天上的星星都變得暗淡了,我簡直把它們忘記了,我的呼吸只能跟著馬蹄的拍節─一這也是夜的進行的拍節。而我的眼睛中就只看見馬蹄鐵與黑色岩石所擊出的星光─一天上的星星都殞落了,我腳下的星星卻飛散著。我別無所求,我只在黑暗中策騎登山,而我的快樂,就只在看馬蹄下的金火。
我乃有意識地祝祝壽的永恆,並詛咒平原的坦蕩,因為我的奇跡是只在黑暗的深山中才會發現,而我的馬呢,它會為平原的道路所困死,我的旗幟也將為平原的和風所摧折。
一九三六
李廣田:鄉愁
在這座古城的靜夜裡,
聽到了在故鄉聽過的明笛,
雖說是千山萬水的相隔吧,
卻也有同樣憂傷的歌吹。
偶然間憶到()了心頭的,
卻並非久別的父和母,
只是故園旁邊的小池塘,
蕭風中,池塘兩岸的蘆與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