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田:馬蹄
我為什麼騎上了一匹黑馬,更不知要騎到什麼地方。只知道我要登山,我正登山,而山是一直高聳,聳入雲際,仿佛永不能達到絕頂。而我的意思又仿佛是要超過絕頂,再達到山的背面,山背面該是有人在那裡等待我,我也不知道那人是誰,更不知道那人是什麼樣子。
我策馬,我屏息,我知道我的背上插一面大旗。也知道旗上有幾個大字,卻永不曾明白那幾個字是什麼意義。我聽得我的旗子隨著馬蹄聲霍霍作響。我的馬也屏息著,好像深知道它的負載的重量。
夜已深了,我看不見山路,句只見迎面都是高山,
於是我乃恍然()大悟,我知道我這次夜騎的目的了,我是為了發現這奇跡而來的,我看見馬蹄的人花,我有無是的快樂。我的眼睛裡也迸出火花,我的心血急劇地沸騰。然而我卻非常鎮靜,因為夜是暗黑而死寂的,我必須防著驚醒每一棵草上的露珠,和每一棵樹枝上的葉尖,我也不願讓任何精靈來窺探我的發現。這時,天上的星星都變得暗淡了,我簡直把它們忘記了,我的呼吸只能跟著馬蹄的拍節─一這也是夜的進行的拍節。
我乃有意識地祝祝壽的永恆,並詛咒平原的坦蕩,因為我的奇跡是只在黑暗的深山中才會發現,而我的馬呢,它會為平原的道路所困死,我的旗幟也將為平原的和風所摧折。
一九三六
李廣田:花 圈
“你的朋友死了。”
“是的,我的朋友死了。”我安靜地說。一點也沒有感動的樣子。
“你將怎樣去祭悼你的朋友呢?”
“是的,我將怎樣去祭悼我的朋友呢?”我又安靜地這樣反問著。仿佛毫無主意。
沒有任何方法是可以適當地去祭悼一個死者的,
離朋友的殯期還有幾日呢,且把花圈懸在我室內的粉壁上。
第一日,豬覺得非常奇怪,一日之內我時時覺得不安,我不能作什麼事情,我常常在室內徘徊著,或呆然地在我的靠椅上坐著,注視粉壁上的一對花圈。高大光潔的粉壁牆上,掛著兩個光燦奪目的花圈,這太奇怪了。顯然地,我的屋子裡並不需要這個,這是多餘的東西,我並不用它來祭悼我自己的靈魂啊,我幾乎這樣說了。
第二日,我覺得兩個花圈漸漸對我親切起來了,
第三日,我覺得一對花圈是可愛的了,我以為這是我的屋子裡所不可缺少的裝飾品,一如我的盆花。我的插瓶。我的畫幅,以及其他裝飾了我的屋子,甚至是裝飾了我的生命的品物。我不能再想像那粉白牆的本來面目,那一片空虛;正如我不能想像我的未生之前()的歲月。
第四日,朋友的殯期到了,我限隨了許多相識者與陌生者,把我的好朋友送到郊野去,我的一對花圈也陪伴著朋友的靈柩到郊野去了。
送葬歸來,我乃開始覺得悲哀,因為我的屋子裡忽然少了必不可少的東西,摘去了花圈的粉白牆上,廓落而空虛,難看極了。我對著高大的粉白牆無聲而下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