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田:柳葉桃
今天提筆,我心裡有說不出的奇怪感覺:我仿佛覺得高興,因為我解答了多年前未能解答且久已忘懷了的一個問題,雖然這問題也並不關係我們自己,而且我可以供給你一件材料,因為你隨時隨地總喜歡捕捉這類事情,再會編織你的美麗故事;但同時我又仿佛覺得有些煩優,因為這事情本身就是一件令人不快的事實,我簡直不知道從何說起。
說起來已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們為一些五顏六色的奇夢所吸引,在X城中過著浪漫日子,盡日只盼望有一陣妖風把我們吹送到另一地域。
“我的孩子呢?好孩子,放學回來了麼?回來了應該吃點東西。”
我們覺得奇怪,我們又不好意思向人問訊。
“倒楣呀!這個該死的瘋婆子,她把我家哥兒當作她兒子,她想孩子想瘋不!”
第三天我們便離開了這個住處,臨走的時候你還不住地納悶道:
“怎麼回事?那個女人是怎麼回事呢?”
真想不到,十餘年後方打開了這個葫蘆。
這女於生在一個貧寒的農人家裡。不知因為什麼緣故,從小就被送致一個戲班子裡學戲。到得二十歲左右,已經能每月拿到百十元報酬。在X城中一個大戲院裡以頭等花衫而知名了。在X城演出不到一年工夫,便同一個姓秦的少年結識。在秘密中過了些日子之後,她竟被這秦姓少年用了兩千塊錢作為贖價,把她從舞臺上接到了自己家中。這裡所說的這秦娃的家,便是當年我們的對面那人家了。
這是一個頗不平常的變化吧,是不是?雖然這女人是生在一個種田人家,然而既已經過了這樣久的舞臺生活─一你知道一般戲子是過著什麼生活的,尤其是女戲子─一怕不是一隻山林中野禽所可比擬的了,此後她卻被囚禁在一個堅固的籠子裡,何況那個籠子裡是沒有溫暖的陽光和可口的飲食的,因為她在這裡是以第三號姨太太的地位而存在著,而且那位掌理家中錢財並管束自己丈夫的二姨奶奶又是一個最缺乏人性的悍婦,當然不會有什麼好臉面賞給這個女戲子的。你看到這裡時將作何感想呢?我問你,你是不是認為她會對這個花了兩千塊錢的男子冷淡起來,而且憤怒起來?而且她將在這個家庭中作出種種不規矩的事體,
“給姨奶奶磕頭。─一我什麼都不懂得,一切都希望姨奶奶指教哩。”
說著便雙膝跪下去了,然而那位二姨奶奶卻厲色道:
“你覺得該磕便磕,不該磕便罷,我卻不會還禮!”
女戲子不再言語,只好站起來回頭偷灑眼淚。從這第一日起,她就已經知道她所遭遇的新命運了。於是她服從著,隱忍著,而且渴望著,禱告著,計算著什麼時候她可以生得一個孩子,那時也許就是出頭之日了。──她自己在心裡這麼思忖。無奈已忍耐到一年光景了,卻還不見自己身上有什麼變化,
寫到這裡,我()幾乎忘記是在對你說話了。我有許多題外話要對你說,現在就揀要緊的順便在這兒說了吧,免得回頭又要忘掉。假如你想把這件事編成一篇小說──如果這材料有編成小說故可能──你必須想一種種方法把許多空白填補起來,必須設法使它結構嚴密。我的意思是說,我這裡所寫的不過是一個簡單的報告,而且有些事情是我所不能完全知道的,有些情節,就連那個告訴我這事情的人也不甚清楚,我把這些都留給你的想像去安排好了。我缺乏想像,而且我也不應當胡亂去揣度,更不必向你專瞎說。譬如這個女戲子─一我還忘記告訴你,這女人在那姓秦的家裡是被人當面呼作“女戲子”的,除卻那個姓秦的男子自己─一譬如她回到鄉下的父親家裡的詳細情形,以及她在父親家裡度過兩年之後又如何回到了秦姓家裡等經過,我都沒有方法很確實地告訴你。但我願意給你一些提示,也許對你有些好處。那個當面向我告訴這事情的人談到這裡時也只是說:
“多奇怪!她回到父親家裡竟是非常安靜,她在艱苦忍耐中度日子,她把外人的嗤笑當作聽不見。再說那位二姨奶奶和無主張的少爺呢,時間在他們性情上給了不少變化,他們沒有兒子,他們還在盼著。了姨奶奶當初最恨女戲子,時間也逐漸減少了她的厭恨。當然,少爺私心裡是不能不思念那個女戲子的,而且他們又不能不想到那女戲子是兩千塊錢的交易品。種種原因的湊合,隔不到兩年工夫,女戲子又被接到X城的家裡來了。你猜怎樣?你想她回來之後人家怎樣看待她?”我被三番兩次地追問著。“二姨奶奶肯允許把女戲子接回來已經是天大的怪事了,接了來而又施以虐待而且比從前更虐待得厲害,仿佛是為了給以要命的虐待而才再接回來似的,才真是更可怪的事情呢!像二姨奶奶那樣人真無理可講!”
李廣田:井
今夜,我忽然變成了一個老人。
我有著老年人的憂慮,而少年人的悲哀還限隨著我,雖然我一點也不知道,兩顆不同滋味的果子為什麼會同結在一棵中年的樹上。
夜是寂靜而帶著嫩草氣息的,這個讓我立刻憶起了白色的日光,濕潤的土壤,和一片遙碧的細草,然而我幾乎又要說出:微笑的熟知的面孔,和溫暖而柔滑的手臂來了。─一啊!我是多麼無力呀!我不是已經絲毫不能自製地供了出來嗎?我不願再想到這些了。於是,當我立定念頭不再想到這些時,夜乃如用了急劇的魔術,把一切都淋在黑色的雨裡,我仿佛已聽到了雨聲的丁當。
夜,暗得極森嚴。使我不能抬頭,不能轉動我的眼睛,然而我又影綽綽地看見:帶著舊歲的枯黃根葉,從枯黃中又吐出了鮮嫩的綠芽的春前草。
我乃輕輕地移動著(),慢慢地在院子裡逡巡著。啊!丁當,怎麼的?夢中的雨會滴出這樣清脆的聲晌嗎?我乃更學一個老人行路的姿勢,我拄著一支想像的拐杖,以躡蹀細步踱到了井臺畔。
丁當,又一粒珍珠墜入玉盤。
我不知道我在那兒立了多久,我被那種懾服著夜間一切精靈的珠落聲給石化了,我覺得周身清冷,我覺得我與那直立在井畔的七尺石柱同其作用:在負著一架古老的轆轤和懸在轆轤上的破水鬥的重量,並靜待著,諦聽破水鬥把一顆剔亮精圓的水滴擲向井底。
泉啊,人們天天從你這兒汲取生命的漿液,曾有誰聽到過你這寂寞的歌唱呢?─一當如是想時,我乃喜歡於獨自在靜夜裡發掘了秘密,卻又感到一種寂寞的侵蝕。
今夜,今夜我作了一個夜遊人,我的遊,也就在我想像中,因為我的腳還不曾遠離過井臺畔。
必須設法使它結構嚴密。我的意思是說,我這裡所寫的不過是一個簡單的報告,而且有些事情是我所不能完全知道的,有些情節,就連那個告訴我這事情的人也不甚清楚,我把這些都留給你的想像去安排好了。我缺乏想像,而且我也不應當胡亂去揣度,更不必向你專瞎說。譬如這個女戲子─一我還忘記告訴你,這女人在那姓秦的家裡是被人當面呼作“女戲子”的,除卻那個姓秦的男子自己─一譬如她回到鄉下的父親家裡的詳細情形,以及她在父親家裡度過兩年之後又如何回到了秦姓家裡等經過,我都沒有方法很確實地告訴你。但我願意給你一些提示,也許對你有些好處。那個當面向我告訴這事情的人談到這裡時也只是說:“多奇怪!她回到父親家裡竟是非常安靜,她在艱苦忍耐中度日子,她把外人的嗤笑當作聽不見。再說那位二姨奶奶和無主張的少爺呢,時間在他們性情上給了不少變化,他們沒有兒子,他們還在盼著。了姨奶奶當初最恨女戲子,時間也逐漸減少了她的厭恨。當然,少爺私心裡是不能不思念那個女戲子的,而且他們又不能不想到那女戲子是兩千塊錢的交易品。種種原因的湊合,隔不到兩年工夫,女戲子又被接到X城的家裡來了。你猜怎樣?你想她回來之後人家怎樣看待她?”我被三番兩次地追問著。“二姨奶奶肯允許把女戲子接回來已經是天大的怪事了,接了來而又施以虐待而且比從前更虐待得厲害,仿佛是為了給以要命的虐待而才再接回來似的,才真是更可怪的事情呢!像二姨奶奶那樣人真無理可講!”
李廣田:井
今夜,我忽然變成了一個老人。
我有著老年人的憂慮,而少年人的悲哀還限隨著我,雖然我一點也不知道,兩顆不同滋味的果子為什麼會同結在一棵中年的樹上。
夜是寂靜而帶著嫩草氣息的,這個讓我立刻憶起了白色的日光,濕潤的土壤,和一片遙碧的細草,然而我幾乎又要說出:微笑的熟知的面孔,和溫暖而柔滑的手臂來了。─一啊!我是多麼無力呀!我不是已經絲毫不能自製地供了出來嗎?我不願再想到這些了。於是,當我立定念頭不再想到這些時,夜乃如用了急劇的魔術,把一切都淋在黑色的雨裡,我仿佛已聽到了雨聲的丁當。
夜,暗得極森嚴。使我不能抬頭,不能轉動我的眼睛,然而我又影綽綽地看見:帶著舊歲的枯黃根葉,從枯黃中又吐出了鮮嫩的綠芽的春前草。
我乃輕輕地移動著(),慢慢地在院子裡逡巡著。啊!丁當,怎麼的?夢中的雨會滴出這樣清脆的聲晌嗎?我乃更學一個老人行路的姿勢,我拄著一支想像的拐杖,以躡蹀細步踱到了井臺畔。
丁當,又一粒珍珠墜入玉盤。
我不知道我在那兒立了多久,我被那種懾服著夜間一切精靈的珠落聲給石化了,我覺得周身清冷,我覺得我與那直立在井畔的七尺石柱同其作用:在負著一架古老的轆轤和懸在轆轤上的破水鬥的重量,並靜待著,諦聽破水鬥把一顆剔亮精圓的水滴擲向井底。
泉啊,人們天天從你這兒汲取生命的漿液,曾有誰聽到過你這寂寞的歌唱呢?─一當如是想時,我乃喜歡於獨自在靜夜裡發掘了秘密,卻又感到一種寂寞的侵蝕。
今夜,今夜我作了一個夜遊人,我的遊,也就在我想像中,因為我的腳還不曾遠離過井臺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