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犁:王福綠
——人物速記
因為她的丈夫叫邢福紅,我們便叫她王福綠了。
我住在她家的對過一間小房裡,同在一個北山坡上。一天,陰著天,我坐在房子裡抽著惡劣的煙草,這個已經成了一個小媳婦,足有三個月了,然而年紀還不過十五六歲,在各方面還是表現著孩子氣的女人,呆呆地站在一棵嫩小的桃樹下麵了。
這女人直望著遠方。我跟了這女人的動作回憶起關於她的家庭、生活上的一些傳說來。離這裡二十裡地,有一個鎮子,爹爹和哥哥做著打鐵的活計。
這孩子便是在火紅的爐灶旁邊,看著火燒紅的鐵塊,
去年,遭了敵人的燒殺,爹爹和哥哥,便也不能安靜住在那個鎮上了。他們背著、擔著傢俱,從這裡走到那裡,做著零碎活,冬天,爹爹便下決心,給她找了個婆家。
爹爹,夜裡敲打著鐵鏟,賣了去,給她換了一條洋布格花棉褲,因為買的不夠長,下面又接了一截褲筒……
自從她嫁娶了以後,爹爹來看過她兩次。
第二次,是前幾天來的,爹爹拿了一把鶴嘴鋤,送給了婆家,算是陪送女兒罷。
“你丈人來了呢,叫人家吃的什麼?”
“吃的不錯呀,蘿蔔條菜。”
“人家給你們拿來了個鶴嘴鋤呢……”
“誰稀罕他那個,麻煩的很,你,你知道嗎,他想要我們的糧食呢!”
我不明白這個,他一五一十地說起來,他丈人給他們送來鶴嘴鋤,可是還肩上背了個“背褡”,這“背褡”據邢福紅的母親推測:“一定是想換些糧食走的!”
“你們給了他糧食嗎?”
“誰給他,我們還沒的吃哩!”
我就想起那老者,如果真的懷著這麼顆心走來,那就該懷著顆什麼樣的心走回去了……
又一回,這女人的哥哥()來看她,那個細長而有點顛跛的青年人,在邢福紅家院裡梯子上整靠了一個上午……
邢福紅的爹坐在房頂上抽煙,邢福紅的娘坐在房子裡,邢福紅來到我房子裡,有一句沒一句地閒扯。
然而,我始終望著那個細長而有點顛跛的人垂著頭……
當下午,這個哥哥告辭要走,而已經走到斜坡的時候,妹妹不知從什麼地方跑來,送下去……
回來,這女人的兩眼紅紅的了。
這女人,據我看聰明而良善,我每天看見她圍繞著婆婆,跟在後面,問著一些事情,她有時拉著小弟弟到坡下面去,有時捧著飯,喂著妹妹……
我常看見她,領著弟妹們,而當弟妹們不走時,她便默然地蹲下身去,等到那孩子伏在她的背上,她便一閃斜身子走起來,走過去了……
在另一篇文章裡,我記著這個女人還充當著村子裡孩子們的教員,
(原載《晉察冀文藝》第1期,1942年1月20日出版)
孫犁:投宿
春天,天晚了,我來到一個村莊,到一個熟人家去住宿。
走進院裡,看見北窗前那棵梨樹,和東北牆角石臺上幾隻瓦花盆裡的迎春、芭樂、月季花的葉子越發新鮮了。
我正在院裡張望,主人出來招呼我,還是那個寬臉龐黑鬍鬚,滿臉紅光充滿希望的老人。我向他說明來意,並且說:
“我還是住那間南房吧!”
“不要住它了,”老人笑著說,“那裡已經堆放了傢俱和柴草,這一次,讓你住間好房吧!”
他從腰間掏出了鑰匙,開了西房的門。這間房我也熟悉,門框上的紅對聯“白玉種藍田百年和好”,還看得清楚。
我問:
“媳婦呢,住娘家去了?”
“不,
我向他恭喜。他()照料著我安置好東西,問過我晚飯吃過沒有。我告訴他:一切用不著費心;他就告辭出去了。
我點著那留在桌子上的半截紅蠟燭,屋子裡更是耀眼。牆上的粉紙白的發光,兩隻紅油箱疊放在一起,箱上裝飾著年輕夫婦的熱烈愛情的白蛇盜靈芝草的故事,牆上掛著麒麟送子的中堂和撒金的對聯,紅漆門櫥上是高大的立鏡,鏡上遮著垂纓絡的藍花布巾。
我躺在炕上吸著煙,讓奔跑一整天的身體恢復精力。想到原是冬天的夜晚,兩個愛慕的嬌憨的少年人走進屋裡來;第二年秋季,侵略者來了,少年的丈夫推開身邊的一個走了,
二年前,我住在這裡,也曾見過那個少婦。是年歲小的緣故還是生的矮小一些,但身體發育的很勻稱,微微黑色的臉,低垂著眼睛。除去做飯或是洗衣服,她不常出來,對我尤其生疏,從跟前走過,腳步緊邁著,斜轉著臉,用右手撫摸著那長長的柔軟的頭髮。
那時候,雖是丈夫去打仗了,我看她對針線還是有興趣的,有時候女孩子們來找她出去,她常常拿出一兩件繡花的樣子給她們看。
然而她現在出去了,扔下那些繡花布……她的生活該是怎樣地變化著呢?
194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