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一多:初夏一夜的印象
(一九二二年五月直奉戰爭時)
夕陽將詩人交付給煩悶的夜了,
叮嚀道:“把你的秘密都吐給他罷!”
穹窿下灑著些碎了的珠子——
詩人想:該穿成一串掛在死的胸前。
陰風的冷爪子剛扒過餓柳的枯發,
又將池裡的燈影兒扭成幾道金蛇。
帖在山腰下佝僂得可怕的老柏,
拿著黑瘦的拳頭硬和太空挑釁。
失睡的蛙們此刻應該有些倦意了,
但依舊努力地叫著水國的軍歌。
個個都吠得這般沉痛,村狗啊!
為什麼總罵不破盜賊的膽子?
嚼火漱霧的毒龍在鐵梯上爬著,
馱著灰色號()衣的戰爭,
銅舌的報更的磬,屢次安慰世界,
請他放心睡去,……世界那肯信他哦!
上帝啊!眼看著宇宙糟踏到這樣,
可也有些寒心嗎?慈的上帝喲!
聞一多:紅荷之魂
有序
盆蓮飲雨初放,折了幾枝,供在案頭,又聽侄輩讀周茂叔的《愛蓮說》,便不得不聯想及於三千裡外《荷花池畔》的詩人。賦此寄呈實秋,上景超及其他在西山的諸友。
太華玉井的神裔啊!
不必在污泥裡久戀了。
這玉膽瓶裡的寒漿有些冽骨嗎?
那原是沒有墮世的山泉哪!
高賢的文章啊!雛鳳的律呂啊!
往古來今竟攜了手來諛媚著你。
來罷!聽聽這蜜甜的讚美詩罷!
抱霞搖玉的仙花呀!
看著你的軀體,
我怎不想到你的靈魂?
靈魂啊!到底又是誰呢?
是千葉寶座上的如來,
還是丈餘紅瓣中的太乙呢?
是五老峰前的詩人,
還是洞庭湖畔的騷客呢?
紅荷的魂啊!
愛美的詩人啊!
便稍許豔一點兒,
還不失為“君子”。
看那顆顆袒張的荷錢啊!
可敬的——向上的虔誠,
可愛的——圓滿的個性。
花魂啊!佑他們充分地發育罷!
花魂啊,
須提防著,
不要讓菱芡藻荇的勢力
蠶食了澤國的版圖。
花魂啊!
要將崎嶇的動的煙波,
織成燦爛的靜的繡錦。
然後,()
高蹈的鸕鷀啊!
熱情的鴛鴦啊!
水國煙鄉的顧客們啊!……
只歡迎你們來
逍遙著,偃臥著;
因為你們知道了
你們的義務。
聞一多:春之末章
被風惹惱了的粉蝶,
試了好幾處的枝頭,
總抱不大穩,率性就舍開,
忽地不知飛向那裡去了。
啊!大哲的夢身啊!
了無粘滯的達觀者喲!
太輕狂了哦!楊花!
依然吩咐兩絲粘住罷。
嬌綠的坦張的荷錢啊!
不息地仰面朝上帝望著,
一心地默禱並且讚美他——
只要這樣,總是這樣,
開花結實的日子便快了。
一氣的酣綠裡忽露出
一角漢紋式的小紅橋,
真紅得快叫出來了!
小孩兒們也太好玩了啊!
鎮日裡藍的白的衫子
騎滿竹青石欄上垂釣。
他們的笑聲有時竟脆得象
坍碎了一座琉璃寶塔一般。
小孩們總是這樣好玩呢!
綠紗窗裡篩出的琴聲,
又是畫家腦子裡經營著的
一幀美人春睡圖:
細熨的柔情(),嬌羞的倦致,
這般如此,忽即忽離,
啊!迷魂的律呂啊!
音樂家啊!垂釣的小孩啊!
我讀完這春之寶笈的末章,
就交給你們永遠管領著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