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一多:我是一個流囚
我是個年壯力強的流囚,
我不知道我犯的是什麼罪。
黃昏時候,
他們把我推出門外了,
幸福的朱扉已向我關上了,
金甲紫面的門神
舉起寶劍來逐我:
我只得闖進縝密的黑暗,
犁著我的道路往前走。
忽地一座壯閣的飛簷,
象只大鵬的翅子
插在浮漚密佈的天海上:
字格的窗櫺裡
瀉出醺人的燈光,黃灑一般地釅;
哀宕淫熱的竹笙歌,
被激憤的檀板催窘了,
螺施似地錘進我的心房:
我的身子不覺輕去一半,仿佛在那孔雀屏前跳舞了。
啊快樂——嚴懍的快樂——
抽出他的譏誚的銀刀,
把我刺醒了;
哎呀!我才知道——
我是快樂的罪人,
幸福之宮裡逐出的流囚,
怎能在這裡隨便打溷呢?
走罷!再走上()那沒盡頭的黑道罷!
唉!但是我受傷太厲害;
我的步子漸漸遲重了;
我的鮮紅的生命,
漸漸染了腳下的枯草!
我是個年壯力強的流囚,
我不知道我犯的是什麼罪。
聞一多:笑
朝日裡的秋忍不住笑了——
笑出金子來了——
黃金笑在槐樹上,
赤金笑在橡樹上,
白金笑在白皮樹上。
碩健的楊樹,
裹著件拼金的綠衫,
一隻手叉著腰,
守在池邊微笑:
矮小的丁香
躲在牆腳下微笑。
白楊笑完了,
只孤零()零地:
豎在石青色的天空裡發呆。
成年了的栗葉,
向西風抱怨了一夜,
終於得了自由,
紅著臉兒,
笑嘻嘻地脫離了故枝。
聞一多:晴朝
一個遲笨的晴朝,
比年還現長得多,
象條懶洋洋的凍蛇,
從我的窗前爬過。
一陣淡青的煙雲
偷著跨進了街心……
對面的一帶朱樓
忽都被他咒入夢境。
栗色汽車象匹驕馬
休息在老綠陰中,
瞅著他自身的黑影,
連動也不動一動。
傲霜的老健的榆樹
伸出一隻粗胳膊,
拿在窗前的日光裡,
翻金弄綠,不奈樂何。
除了門外一個黑人①
草,刮刮地響聲漸遠,
再沒有一息聲音——
和平佈滿了大自然。
和平蜷伏在人人心裡;
但是在我的心內
若果也有和平的形跡,
那是一種和平的悲哀。
地評穩地轉著,
一切的都向朝日微笑;
我也不是不會笑,
淚珠兒卻先滾出來了。
皎皎的白日啊!
將照遍了朱樓的四面;
永遠照不進的——
遊子的漆黑的心窩坎:
一個厭病的晴()朝,
比年還過得慢,
象條負創的傷蛇,
爬過了我的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