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程:村莊的頭
黃沙梁,誰是你伸向天空的手--炊煙、樹、那根直戳戳插在牛圈門口的榆木樁子,還是我們無意中踩起的一腳塵土。
誰是永不挪動卻轉眼間走過許多年的那只腳--蓋房子時墊進牆基的一堆沙石、密密麻麻紮入土地的根須、哪只羊的蹄子。或許它一直在用一隻蚊子的細腿走路。一隻螞蟻的腳或許就是村莊的腳,它不住地走,還在原地。
誰是你默默注視的眼睛呢。
那些晃動在塵土中的驢的、馬的、狗的、人和雞的頭顱中,哪一顆是你的頭呢。
我一直覺得扔在我們家房後面那顆從來沒人理識的榆木疙瘩,
誰又是你高高在上的魂呢。
如果你僅僅是些破土房子、樹、牲畜和人,如果你僅僅是一片含沙含堿的荒涼土地,如果你真的再沒有別的,這麼多年我為什麼總忘不掉你呢。
為啥我非要回到你的舊屋簷下聽風躲雨,坐在你的破牆根曬最後的日頭呢。
別處的太陽難道不()照我,別處的風難道不吹我的臉和衣服。
我為啥非要在你的坑窪路上把腿走老,在你彌漫塵土和麥香的空氣中閉上眼,忘掉呼吸。
我很小的時候,從一棵草、一隻雞、一把鐵鍁、半碗米開始認識你。
我仰起頭,看見的不再是以往空虛的天際。
劉亮程作品_劉亮程散文
劉亮程:剩下的事情
他們都回去了,我一個留在野地上看守麥垛。得有一個月時間他們才能忙完村裡的活,騰出手回來打麥子。野地離村子有大半天的路,也就是說,一個人不能在一天內往返一次野地。這是大概兩天的路程,你硬要一天走完,說不定你走到什麼地方,天突然黑了,剩下的路可就不好走了。誰都不想走到最後,剩下一截子黑路。是不是?
緊張的麥收結束了。同樣的勞動,
第二天,我在麥茬地走了一圈,發現好多活兒沒有幹完,麥子沒割完,麥捆沒有拉完。可是麥收結束了,人都回去了。
在麥地南邊,扔著一大捆麥子。顯然是拉麥捆的人故意漏裝的。地西頭則整齊地長著半壟麥子。即使割完的麥壟,也在最後剩下那麼一兩鐮,不好看地長在那裡。似乎人幹到最後已沒有一絲耐心和力氣。
我能想到這個剩下半攏麥子的人,肯定是最後一個離開地頭的。在那個下午的斜陽裡;沒割倒的半攏麥子,
麥地太大。從一頭幾乎望不到另一頭。割麥的人一人把一城,不抬頭地往前趕,一直割到天色漸晚,割到四周沒有了鐮聲,抬起頭,發現其他人早割完回去了,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場。他有點急了,彎下腰猛割幾鐮,又茫然地停住,地裡沒一個人。幹沒幹完都沒人管了。沒人知道他沒幹完,也沒人知道他幹完了。驗收這件事的人回去了。他一下泄了氣,癱坐在麥茬上,楞了會兒神:球,不幹了。
我或許能查出這()個活兒沒幹完的人。
我已經知道他是誰。
但我不能把他喊回來,把剩下的麥子割完。這件事已經結束,更緊迫的勞動在別處開始。
以後幾天,我幹著許多人幹剩下的事情。一個人在空蕩蕩的麥地裡轉來轉去。我想許多轟轟烈烈的大事之後,都會有一個收尾的人,他遠遠地跟在人們後頭,幹著他們自以為幹完的事情。許多事情都一樣,開始幹的人很多,到了最後,便成了某一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