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寶氣
本義還有一個外號:“滴水佬”。取這個外號的是志煌。當時他正在工地上吃飯,看見本義的筷子在碗邊敲得脆響,目光從眼珠子裡勾勾地伸出來,在肉碗裡與其他人的筷子死死地糾纏撕打。志煌突然驚奇地說:“你如何口水灑灑地滴?”
本義發現大家的目光盯著他,把自己的嘴抹了兩下,“滴水麼?”他抹去了一縷涎水,沒有抹去胡樁子上的飯粒和油珠。
志煌指著他笑,“又潽了!”
大家也笑。
本義扯上袖口再抹一把,還沒有抹於淨,咕噥了一句,樣子有點狼狽。等他重新操起碗筷的時,發現眨眼之間,肉碗裡已經空了。
他後來對志煌頗有怨色。“吃飯就吃飯,你喊什麼?”
一般來說,本義並不是一個受不得取笑的人,公務之外,並不善於維護自己的威嚴。碰到別人沒大沒小的一些話,有時只能裝耳聾——也確實有些聾。但他的聽覺在這一天特別好,面子特別要緊,因為上地上還有外村的人,有公社何部長。志煌在這種場合強調他的口水,就是志煌的寶氣了。
“寶”是傻的意思,“寶氣”就是傻氣。志煌的寶氣在馬橋出了名。比如他不懂得要給幹部讓座,不懂得夯地時如何做假,也遲遲不懂得女人每個月都有月水。他以前打自己的婆娘打太狠,
他到一個人家洗磨子,就是把一付舊磨子翻新。閒談時談起唱戲,同主家看法不一樣,竟爭吵得紅了臉。東家說,你走你走,我的磨子不洗了。煌寶收拾工具起身,走出門想起什麼事,回來補上一句:“你不洗了不得事,只是這付磨子不是你的。
東家想了半天還是不明白。
煌寶走出幾步還恨恨地回頭:“曉得麼?不是你的!”
“未必是你的?”
“也不是我的,是我爹的。”
他的意思是:磨子是他爹打的,就是他爹的。
還有一次,有個雙龍弓的人到石場來哭哭泣泣,說他死了個舅舅,沒有錢下葬,只怕死不成了,求志煌賒他一塊墳碑。志煌看他哭得可憐,說算了算了,賒什麼?你拿去就是,保證你舅舅死得成。說罷挑一塊上好的青花石,給他鏨了塊碑,還搭上一付繩子,幫他抬下嶺,送了一程。這個時候的石場已經收歸集體了。複查是會計,發現他把石碑白白送了人,一定要他追回錢來,說他根本沒有權利做這樣的人情。兩人大吵了一架。
志煌黑著一張臉說:“岩頭是老子炸的,
複查只好扣他的工分了事。
煌寶倒不在乎工分,任憑隊幹部上去扣。他不在乎岩頭以外的一切,那些東西不是出自他的手,就與他沒有太大的關係,他想不出什麼要在乎的道理。當年他同水水打離婚的時候,水水娘家來的人差不多把他家的東西搬光了,他也毫不在乎,看著人家搬,還給人家燒茶。他住在上村,不遠處的坡上有一片好竹子。到了春天,竹根在地下亂竄,到處跑筍,有時冷不防在什麼人的菜園子裡、或者床下、或者豬欄裡,冒出粗大的筍尖來。照一般的規矩,筍子跑到哪一家,就是哪一家的。志煌明白這一點,只是一做起來就有些記不住;他去菜園子裡搭瓜棚的時候,
顯然是挖了志煌園子裡的筍。志煌視若無睹,急急地趕上去,從腰後抽出柴刀,順手砍斷一根小樹,把樹杆的一端放下溝,讓溝下的人抓住,慢慢地爬上溝來。
過路客臉色慘白,看著志煌手裡的刀,一身哆哆嗦嗦。見他沒有什麼動作,試探著往大路那邊移動碎步。
“喂!你的筍——”志煌大喝一聲。
那人差點摔了一跤。
“你的筍不要()了?”
他把筍子甩過去。
那人從地上撿了筍子,
事後,村裡人都笑志煌,笑他沒捉到賊也就算了,還砍一棵樹把賊救出溝來。更可笑的是,怕賊走了一趟空路,送都要把自家的東西送上前去。煌寶對這些話眨眨眼,只是抽他的煙。
韓少功:江
馬橋人的“江”,發音gang,泛指一切水道,包括小溝小溪,不限於浩浩蕩蕩的大水流。如同北方人的“海”,把湖泊池塘也包括在內,在南方人聽來有些不可思議。重視大小,似乎是後來人的事。
英語中的river (江)與stream(溪),就是以大小來分的。而近在海峽對面的法國,fleuve指流入海的河流,riviere則表示內陸河流或流入另一條河流的支流,與大小無涉。可見四海之內名理多異,不是一一對應的。
馬橋人後來也明白了大小,只是重視得似乎不太夠,僅在聲調上作一點區分。“江”發平聲時指大河,發入聲時則指小溝小溪,外人須聽得時間足夠長了,才不會搞錯。我剛到馬橋時,就發生過這樣的誤會,按照當地人的指點,興沖沖尋江而去。走到那裡,才發現眼下嘩啦啦的江窄得可以一步飛越兩岸。裡面有一些幽暗的水草,有倏忽而逝的水蛇,根本不合適洗澡和游泳。
入聲的江不是()平聲的江。沿著入聲走一陣,一下走進了水的喧嘩,一下走進水的寧靜,一下又重入喧嘩,身體也有忽散忽聚的感覺,不斷地失而復得。碰到一個放牛的老人,他說莫看這條江子小,以前的水很膩,燒得,可以拿來點油燈。
與大小無涉。可見四海之內名理多異,不是一一對應的。馬橋人後來也明白了大小,只是重視得似乎不太夠,僅在聲調上作一點區分。“江”發平聲時指大河,發入聲時則指小溝小溪,外人須聽得時間足夠長了,才不會搞錯。我剛到馬橋時,就發生過這樣的誤會,按照當地人的指點,興沖沖尋江而去。走到那裡,才發現眼下嘩啦啦的江窄得可以一步飛越兩岸。裡面有一些幽暗的水草,有倏忽而逝的水蛇,根本不合適洗澡和游泳。
入聲的江不是()平聲的江。沿著入聲走一陣,一下走進了水的喧嘩,一下走進水的寧靜,一下又重入喧嘩,身體也有忽散忽聚的感覺,不斷地失而復得。碰到一個放牛的老人,他說莫看這條江子小,以前的水很膩,燒得,可以拿來點油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