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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少功:月下狂歡

韓少功:月下狂歡

卓別林的電影裡有人的機器化。其實,不光是藍領可能機器化,當下很多白領也面臨厄運。一般標準下的白領,通常是在電子眼的監控之下,在大車間似的辦公區裡,就位於矮隔板的格子崗位,像裝配板上的一個個固定外掛程式,一插上去就緊急啟動,為公司的利潤奔騰不息。眼睛,頸椎,腰椎,心臟,植物神經等等,是他們最容易磨損的器官。我的一個外甥女就是這樣的白領。她一進公司還被告知:手機必須二十四小時打開,隨時聽候老闆的調遣。

鄉下農民倒多了一些自由,勞動方式的單調和呆板,

在很大程度上也得以避免。鄉間空氣新鮮自不待言,環境優美也自不待言。勞動的物件和內容還往往多變,今天種地,明天打魚,後天趕馬或者採茶,決不會限於單一的工序。即使是種地,播種,鋤草,殺蟲,打枝,授粉,灌溉,收割等等,幹起來決不拘於一種姿勢,一種動作,一個關注點。從生理保健學來看,這當然有利於四肢五官的協調運動和綜合鍛煉。我當知青的時候還參加過抗旱車水。當時的手搖水車類似於拉力器,腳踏水車類似於跑步器,現代的健身房就蓋在田頭。一旦人們在水車上踏得興起,轉踏為跑,轉跑為飛,便有令人眼花繚亂的踏錘飛旋和水花高濺。一聲撒野的呼嘯拋出去,遠處可能就有車水人的呼嘯甩回來。
一曲挑逗的山歌拋出去,遠處可能也有車水人的山()歌砸回來——勞動與娛樂在這裡混為一團,不但使田頭變成了健身房,還變成了夜總會。

嘩嘩槽片抽淺了泥坑裡的水,大魚小鱉就可能露出頭來。我們在田頭找點柴,燒把火,偷幾棵蔥,挖兩塊薑,找來油與鹽,現場煮食的樂趣和美味斷不會少。要是在夜晚,朦朧月色下,後生們把衣服脫個精光,一絲不掛地納涼,其胯下奇異無比的舒暢和開敞,還有幾塊白肉若隱若現,使不樂的人也樂,不浪的人也浪,天體藝術令人陶醉。

女人們一聽到這種笑聲就會躲躲得遠遠的,有時把送來的飯菜放在路口,喊一聲,咒兩句,要你們自己去取。

我對鄉下的過度貧困心有餘悸,

但對那裡的勞動方式念茲在茲。我還相信那種勞動的歡樂,完全可以從貧苦中剝離出來——在將來的某一天,在人們覺得出力流汗是幸福和體面的某個時候。 我重新來到鄉村以後,看見柴油機抽水,電動機抽水,倒是龍骨水車不大見了。這有什麼不好嗎?也許很好。我得慶倖農民多了一份輕鬆,多了一份效率。我甚至得祝賀一種殘酷的古典美終於消失。

但我還是沒法不留下一絲遺憾:哪一天農業也變成了工業,哪一天農民也都西裝革履地進了沉悶寫字樓,我還能去哪裡聽到呼嘯和山歌,還有月色裡的撒野狂歡?

韓少功:一塊錢一搖

山裡人以前做生意少,就算交易也不像是交易。比如賣瓜論個,不管大小是一個價;賣羊論只,

大一點小一點不生計較。賣柴則論步:把柴禾碼成大體上四四方方的垛子,然後以腳步丈量出一二三。至於腳步的長或短,柴垛的高或低,都是馬馬虎虎的。

牛馬是比較昂貴的財產,計量不能太隨意,因此買賣時需“拳牛比馬”,以拳頭或指頭比量牛馬的大小。但這是專業販子的工夫,非一般人能勝任。

現在商品交換增多,山裡人也大多會精打細算了。有一次,我看到路邊有個板粟園,問管園子的老人如何賣。老人想了想說:“十塊一斤。”我嚇了一跳:“你是賣金元寶呵?不就是板粟嗎?”對方警惕地看著我,大概最怕城裡人巧舌如簧,決不讓我有任何可乘之機,堅決一口清。鐵定十塊,一分不能少。

生意做不成。我走到另一處板粟園。

那裡也有一個看園子的老頭。聽說我要買板粟,他想了想說:“塊錢一搖。”

我不知道對方的意思,後來才問明白:他沒有秤,也沒有升,要我自己到園子裡搖一搖樹杆了事。交一元錢,搖一下,搖落的板粟都歸我。

“搖”就是這樣的量詞。

我當然拿出吃奶的力氣來搖,專挑果實掛得多而且熟得透的樹來搖,嘩啦啦片刻之間板粟滿地,足足裝滿了一提袋,算是心狠手辣。但主人沒有挑剔我的動作,數著幾張鈔票,倒也很樂意。

我相信,要是我()同他說熱鬧了,說出點張家長李家短的家常來了,說出點明朝清朝的老皇曆來了,他很可能還要留下我吃飯,喝穀酒。五搖板粟白白地送人,也不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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