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春:又是一年春草綠
一年四季,我最怕的卻是春天。夏的沉悶,秋的枯燥,冬的寂寞,我都能夠忍受,有時還感到片刻的欣歡。灼熱的陽光,惟悴的霜林,濃密的烏雲,這些東西跟滿目創1的人世是這麼相稱,真可算做這出永遠演不完的悲劇的絕好背景。當個演員,同時又當個觀客的我雖然心酸,看到這麼美妙的藝術,有時也免不了陶然色喜,傳出靈魂上的笑渦了。坐在爐邊,聽到呼呼的北風,一頁一頁翻閱一些畸零人的書信或日記,我的心境大概有點像人們所謂春的情調罷。可是一看到階前草綠,
我是個常帶笑臉的人,雖然心緒淒其的時候居多。可是我的笑並不是百無聊賴時的苦笑,假使人生單使我們覺得無可奈何,“獨閉空齋畫大圈”,那麼這個世
界也不值得一笑了。我的笑也不是世故老人的冷笑,忙忙擾擾的哀樂雖然嘗過了不少,
不是年青人常有的那種累帶詩意的感傷情調,那是生命之杯盛滿後濺出來的泡花,那是無上的快樂呀,釋迦牟尼佛所以會那麼陶然,也就是為著他具了那個清風朗月的慈悲境界罷。
位詩人自己卻又說道:“曾經親愛過,後來永訣了,總比絕沒有親愛過好多了。”我是沒有過這麼一度的鳥語花香,我的生涯好比沒有綠洲的空曠沙漠,好比沒有棕櫚的熱帶國土,直是掛著蛛網,未曾聽過管弦聲的一所空屋。我的辛酸心境更不是像近代仕女們臉上故意貼上的“黑點”,朋友們看到我微笑著道出許多傷心話,總是不能見諒,以為這些娓娓酸語無非拿來點綴風光,更增生活的嫵媚罷了。“知己從來不易知”,其實我們也用不著這樣苛求,誰敢說真知道了自己呢,否則希臘人也不必在神廟裡刻上“知道你自己”那句話了,
在這個無時無地都有哭聲迴響著的世界裡年年偏有這麼一個春天;在這個滿天澄藍,
梁遇春:毋忘草
一
Butler和Stevenson都主張我們應當衣袋裡放一本小簿子,心裡一湧出什麼巧妙的念頭,就把它抓住記下,免得將來逃個無影無蹤。我一向不大贊成這個辦法,一則因為我總覺得文章是“妙手偶得之”的事情,不可刻意雕出。那大概免不了三分“匠”意。二則,既然記憶力那麼壞,有了得意的意思又會忘卻,那麼一定也會忘記帶那本子了,或者帶了本子,沒有帶筆,結果還是一個忘卻,到不如安分些,讓這些念頭出入自由罷。這些都是壯年時候的心境。
近來人事紛擾,感慨比從前多,也忘得更快,最可恨的是不全忘去,留個影子,叫你想不出全部來覺得怪難過的。並且在人海的波濤裡浮沉著,有時頗顧惜自己的心境,想留下來,做這個徒然走過的路程的標誌。因此打算每夜把日間所胡思亂想的多多少少寫下一點兒,能夠寫多久,那是連上帝同魔鬼都不知道的。
二
老子用極恬美的文字著了《道德經》,但是他在最後一章裡卻說:“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大有一筆勾銷前八十章的樣子。這是抓到哲學核心的智者的態度。若使他沒有看透這點,他也不會寫出這五千言了。天下事講來講去講到徹底時正同沒有講一樣,只有知道講出來是沒有意義的人才會講那麼多話。又講得那麼好。Montaigne(蒙塔涅,法國散文家),Voltaire(伏爾泰,法國啟蒙思想家),Pascal(帕斯卡,法國數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Hume(休謨,英國哲學家、歷史學家、經濟學家)說了許多的話,卻是全沒有結論,也全因為他們心裡是雪亮的,曉得萬千種話一燈青,說不出什麼大道理來,所以他們會那樣滔滔不絕,頭頭是道。天下許多事情都是翻筋斗,未翻之前是這麼站著,既翻之後還是這麼站著,然而中間卻有這麼一個筋斗!
鏡君屢向()我引起莊子的“道隱于小成,言隱於榮華”,又屢向我盛稱莊生文章的奇偉瑰麗,他的確很懂得莊子。
三
我現在深知道“憶念”這兩個字的意思,也許因為此刻正是窮秋時節罷。憶念是沒有目的,沒有希望的,只是在日常生活裡很容易觸物傷情,想到千裡外此時有個人不知道作什麼生。有時遇到極微細的,跟那人絕不相關的情境,也會忽然聯想起那個穿梭般出入我的意識的她,我簡直認為這念頭是來得無端。憶念後又怎麼樣呢?沒有怎麼樣,我還是這麼一個人。那麼又何必憶念呢?但是當我想不去憶念她時,我這想頭就聖憶念著她了。當我忘卻了這個想頭,我又自然地憶念起來了。我可以閉著眼睛不看外界的東西,但是我的心眼總是清炯炯的,總是睇著她的倩影。在歡場裡憶起她時,我感到我的心境真是靜悄悄得像老人了。在苦痛時憶起她時,我覺得無限的安詳,仿佛以為我已挨盡一切了。總之,我時時的心境都經過這麼一種洗禮,不管當時的情緒為何、那色調是絕對一致的,也可以說她的影子永離不開我了。
“人間別久不成悲”,難道已渾然好像沒有這麼一回事嗎?不,絕不!初別的時候心裡總難免萬千心緒起伏著,就構成一個光怪陸離的悲哀。當一個人的悲哀變成灰色時,他整個人溶在悲哀裡面去了,惘悵的情緒既為他日常心境,他當然不會再有什麼悲從中來了。
不可刻意雕出。那大概免不了三分“匠”意。二則,既然記憶力那麼壞,有了得意的意思又會忘卻,那麼一定也會忘記帶那本子了,或者帶了本子,沒有帶筆,結果還是一個忘卻,到不如安分些,讓這些念頭出入自由罷。這些都是壯年時候的心境。近來人事紛擾,感慨比從前多,也忘得更快,最可恨的是不全忘去,留個影子,叫你想不出全部來覺得怪難過的。並且在人海的波濤裡浮沉著,有時頗顧惜自己的心境,想留下來,做這個徒然走過的路程的標誌。因此打算每夜把日間所胡思亂想的多多少少寫下一點兒,能夠寫多久,那是連上帝同魔鬼都不知道的。
二
老子用極恬美的文字著了《道德經》,但是他在最後一章裡卻說:“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大有一筆勾銷前八十章的樣子。這是抓到哲學核心的智者的態度。若使他沒有看透這點,他也不會寫出這五千言了。天下事講來講去講到徹底時正同沒有講一樣,只有知道講出來是沒有意義的人才會講那麼多話。又講得那麼好。Montaigne(蒙塔涅,法國散文家),Voltaire(伏爾泰,法國啟蒙思想家),Pascal(帕斯卡,法國數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Hume(休謨,英國哲學家、歷史學家、經濟學家)說了許多的話,卻是全沒有結論,也全因為他們心裡是雪亮的,曉得萬千種話一燈青,說不出什麼大道理來,所以他們會那樣滔滔不絕,頭頭是道。天下許多事情都是翻筋斗,未翻之前是這麼站著,既翻之後還是這麼站著,然而中間卻有這麼一個筋斗!
鏡君屢向()我引起莊子的“道隱于小成,言隱於榮華”,又屢向我盛稱莊生文章的奇偉瑰麗,他的確很懂得莊子。
三
我現在深知道“憶念”這兩個字的意思,也許因為此刻正是窮秋時節罷。憶念是沒有目的,沒有希望的,只是在日常生活裡很容易觸物傷情,想到千裡外此時有個人不知道作什麼生。有時遇到極微細的,跟那人絕不相關的情境,也會忽然聯想起那個穿梭般出入我的意識的她,我簡直認為這念頭是來得無端。憶念後又怎麼樣呢?沒有怎麼樣,我還是這麼一個人。那麼又何必憶念呢?但是當我想不去憶念她時,我這想頭就聖憶念著她了。當我忘卻了這個想頭,我又自然地憶念起來了。我可以閉著眼睛不看外界的東西,但是我的心眼總是清炯炯的,總是睇著她的倩影。在歡場裡憶起她時,我感到我的心境真是靜悄悄得像老人了。在苦痛時憶起她時,我覺得無限的安詳,仿佛以為我已挨盡一切了。總之,我時時的心境都經過這麼一種洗禮,不管當時的情緒為何、那色調是絕對一致的,也可以說她的影子永離不開我了。
“人間別久不成悲”,難道已渾然好像沒有這麼一回事嗎?不,絕不!初別的時候心裡總難免萬千心緒起伏著,就構成一個光怪陸離的悲哀。當一個人的悲哀變成灰色時,他整個人溶在悲哀裡面去了,惘悵的情緒既為他日常心境,他當然不會再有什麼悲從中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