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統照作品_王統照散文集選
袁昌英:忙
“忙”字一隻,就夠概括我最近的生活。嗨,這個“忙”字的滋味真夠你受!
它有壓榨緊捆威逼利誘的威力。我自小就害怕棺材,因為睡在裡面,出不得氣。
“忙”就像這末一個長方形的,木頭有半尺來厚的木匣子,把你嵌在裡面,腦袋兒不能伸,腳尖兒不能頂,兩手更是沒法抱著頭兒伸個懶腰兒!眼兒嗎?那更是沒得說的了!任你秋光怎樣明媚,秋菊怎樣淒豔,秋月怎樣皖潔,這個匣兒把你封得緊緊的,不讓你的一雙眼兒越雷池一步。
忙!像我這末一個身兼數種要職的大員,怎樣會不忙呢?我是個主婦。
最可怕的是鞋襪,破了又補,補了又破,終年補破襪,做新鞋,一輩子也鬧不清!
從前有僕婦代勞,現在非親手操作不可。當然,你要是腰纏十萬,代勞還是有的。
窮教授的家庭,那來這一份兒便宜?
我又是個教授,而且自命是個挺認真的老教授。每星期八九個鐘頭的正課,編講義,看參考書,改卷本,已經就夠一個人整個身心的忙了,況且還要這裡參加一個會議,一去半天,那兒參加一個座談會,又是半天。青年學生有的是精力,演戲呀,開音樂會呀,出壁報呀,都得請老師幫些忙,出點力!你說我忙不忙!
其實,做主婦也得,做母親也得,當教授也得,三職一身兼之,都是我分內之事,責無旁貸,義不容辭。可是,我這個不守本分的人,還有一個毛病,說起來,挺難為情的!我……咳!快別做聲吧,免得把人羞殺!什麼?那有什麼害躁的!人世間自命是什麼什麼的多著,
因為我自命是個作家,就有許多雜誌、書店、機關、社會、邀我做文章。這末一來,就真的把我忙殺了!上春四五月間商務印書館王雲五先生一時心血來潮,打定主意耍出一種“復興叢書”,將古今中外,天文地理,國事人事,都包括在內。
他設計周詳之後,邀我替他編著《法國文學》一書,十萬字左右,約定十月底交稿。
糊塗蟲的我,也可謂是貪一筆稿費的我,竟貿然提起筆,將“袁昌英”三個字簽在契約上,一溜煙送入郵箱去了。
這真有點像浮土德和墨非斯托夫力士換了契約一樣,
天氣有時熱到九十七八度,汗流浹背,我也不管。小孩哭叫,我也不管。柴米油鹽,我也不管。應酬交際,我也不管。什麼也不管!其實我又何嘗能夠完全不管!只是管那萬不得已的而已。如此苦幹,苦到十月中,已寫到十萬字左右。可是,字數雖已如約泡制,然而書並未寫完。為免虎頭蛇尾起見,非再補四五萬字的一篇不可。
在理將近兩個()月的時間,應早已寫完。但是十月中學校開學,教授的職責,非全力肩起不可,又因今年教一門新課,
您看,我最近幾個月兒的生活,是不是裝在這個“忙”字的木匣子裡,使我吐不得氣,伸不得腰,感覺渾身是束縛?就是這末“忙”,也還不打緊,還有更可怕的是欠著一身的債。《法國文學》的稿費,已經支用一半,契約期已過,尚不能交稿,這個精神的負擔該多重!四五個月以來,所有親戚朋友的信,堆滿一抽屜,都得回復。一家人的破衣破襪,集成一大包,都得縫補。一切應酬來往,都得補行。
還有堆積如山的書報雜誌,都得補讀。所以還了第一筆大債以後,預備今後三個月的工夫,完全跳出那“忙”字的木匣子,去自由自在清清閒閑還其餘的債!
(選自《行年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