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靈風:憔悴的弦聲
每天,每天,她總從我的樓下走過。
每天,每天,我總在樓上望著她從我的樓下走過。
啞默的黃昏,慘白的街燈,黑的樹影中流動著新秋的涼意。
在新秋傍晚動人鄉思的涼意中,她的三弦的哀音便像晚來無巢可歸的鳥兒一般,在黃昏沉寂的空氣裡徘徊著。
沒有曲譜,也沒有歌聲伴著,更不是洋洋灑灑的長奏,只是斷斷續續信手撥來的弦響,然而在這零碎的弦聲中,似乎不自己的流露出了無限的哀韻。
灰白的上衣,黑的褲,頭髮與面部分不清的模糊的一團,曳著街燈從樹隙投下長長的一條沉重的黑影,
人影消滅在路角的黑暗中,繼續的弦聲還在黃昏沉寂的空氣裡殘留著。
遙想在二十年,或許三十年以前,今日街頭流落的人兒或許正是一位顛倒眾生的麗妹,但是無情的年華,聽著生的輪轉,毫不吝嗇的圓剝了這造物的傑作,逝水東流。弦聲或許仍是昔日的弦聲,但是撥弦的手決不是昔日的纖手了。
黃昏裡,倚在悄靜的樓頭,從淩亂的弦聲中,望看她蠕動的黑影,我禁不住起了曇花易散時憐惜。
每天,每天,她這樣的從我的樓下走過。
每天,每天,我這樣的望著她從我的樓下走過。
幾日的秋雨,遊子的樓頭更增加了鄉思的惆悵。小睡起來,
雨晴後的第一晚,幾片秋風吹下的落葉還濕粘在斜階上不曾飛起,街燈次第亮了以後,我寂寞的倚在視窗上,我知道小別幾日的弦聲,今晚在樹陰中—定又可以相逢了。
但是,樹陰中的夜色漸漸加濃,街旁的積水反映著天上的秋星,慘白的街燈下,車聲沉寂了以後,我始終不曾再見有那一條沉重的黑影移過。
雨晴後的第二晚,弦聲的消寂仍是依然。
秋風中的落葉日漸增多,傍晚倚了樓頭,當著蕭瑟的新寒,我於鄉懷之外不禁又添了一重無名的眷念。
這幾日的秋風更烈,窗外的兩棵樹有幾處已露出了光脫的禿幹。傍晚的街燈下,沙沙的只有繽紛的落葉,
秋光者了,憔悴的弦聲大約也隨著這憔悴的秋光一同老去了。我這樣喟然歎著。
每天,每天,我仍是這樣的倚在我的樓上。
每天,每天,()我不再見她從我的樓下走過。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十八日
葉靈風:冬天來了
“哦,風啊,如果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這是雪萊的《西風歌》裡的名句,現代英國小說家赫欽遜曾用這作過書名:《如果冬天來了》。郁達夫先生很賞識這書,十年前曾將這小說推薦給我,我看了一小半,感不到興趣,便將書還了給他,他詫異我看得這樣快,我老實說我看不下去,他點頭歎息說:“這也難怪,這是你們年輕人所不懂的。這種契詞夫型的憂鬱人生意味,只有我們中年人才能領略。
時間過得快,轉瞬已是十年,而且恰是又到了雪萊所感歎的這時節。黃花已瘦,園外銀杏樹上的鵲巢從凋零的落葉中逐漸露出來,對面人家已開始裝火爐,這時節不僅是誰都幻想著要過一個舒適的冬天,而且正是在人生上,在一年的生活上,誰都該加以回顧和結算的時候了。
我是最討厭契河夫小說中所描寫的那類典型人物的人,因此便也不大愛看契河夫的小說,誠如高爾基在回憶中所說:“讀著安東。契訶夫的小說的時候,人就會感到自己是在晚秋底一個憂鬱的日子裡,空氣是明淨的,裸的樹,狹的房屋,灰色的人們的輪廓是尖銳的。……”
人是該生活在光明裡的,每個年輕人都這樣想;但實際上的人生,實在是灰黯和可恥的結合。
十年以前,我()喜愛拜倫,喜愛龔定奄。我不僅抹殺了契訶夫,而且還抹殺了人生上許多無可逃避的真理‘在當時少年的心中,以為人生即使如夢,那至少也是一個美麗的夢。
今年冬天,如果時間和環境允許我,我要細細的讀一讀契訶夫的小說和劇本,在蒼白的天空和寒冷的空氣中,領略一下這灰黯的人生的滋味。但我並不絕望,因為如果有一陣風掠過窗外光禿的樹枝的時候,我便想起了雪萊的名句:“哦!風啊!如果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