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尼:黃昏之獻
斷裂的心弦,也許彈不出好的曲調來吧?
正如在那一天底夜晚,你底手在比牙琴上顫慄著,你那時不只是感覺了不安,而且感覺了恐怖。那月亮照臨的山道,流泉底哀訴的聲音,這些,也正象徵出你心中的惱亂了。
說是你應該在夢中歸來就我,然而,這崎嶇的路,就是你底夢魂也將不堪其艱難的跋涉呀!
呀,我是如何地思念你喲!
而且,更想不到這就是永遠的別離。
夢,是多麼地空虛,在你夢魂歸來的時候,我不曾—次握過你底手,也沒有一次看清過你底面容。
呵,你是在黑暗之中了。
呵,在黃昏裡,
呵,只要我知道如今你是在甚麼地方躺臥著的啊!
沒有不醒的夢,除了永久的長睡以外;然而,在長睡之中連夢也會被忘卻的呀!第一次夢見你在高原,第二次在海濱。
然而,等到夢醒的時候,墳墓就覆蓋著你了。
我不要求你來給我解釋命運之神秘,生命之無常,我不要求你來告訴我黑暗之國底消息,我不要求你來含淚地講述著你自己底故事。
但是,你呵,我願你安息!
當燈油快完的時候,生命()的呼吸也就短促起來了。在夜晚底世界裡面,人們都是沉睡著。
天上的星斗呵,你們是在唱著挽歌麼?
月亮啊,你也表現出了如何倉惶的神態喲!
我看著花開,又看著花謝,我看著月圓,又看著月缺,
夜之安琪兒呀,請為我歌一曲《流浪者之夜歌》罷。
麗尼:鷹之歌
黃昏是美麗的。我憶念著那南方的黃昏。
晚霞如同一片赤紅的落葉墜到鋪著黃塵的地上,斜陽之下的山崗變成了暗紫,好像是雲海之中的礁石。
南方是遠遠的;南方的黃昏是美麗的。
有一輪紅日沐浴著在大海之彼岸;有歡笑著的海水送著夕歸的漁船。
南方,遠遠而美麗的!
南方是有著榕樹的地方,榕樹永遠是垂著長須,如同一個老人安靜地站立,在夕暮之中作著冗長的低語,而將千百年的過去都埋在幻想裡了。
晚天是赤紅的。公園如同一個廢墟。鷹在赤紅的天空之中盤旋,
鷹是我所愛的。它有著兩個強健的翅膀。
鷹的歌聲是嘹亮而清脆的,如同一個巨人的口在遠天吹出了口哨。而當這口哨一響著的時候,我就忘卻我的憂愁而感覺興奮了。
我有過一個憂愁的故事。每一個年輕的人都會有一個憂愁的故事。
南方是有著太陽和熱和火焰的地方。而且,那時,我比現在年輕。
那些年頭!啊,那是熱情的年頭!我們之中,像我們這樣大的年紀的人,在那樣的年代,誰不曾有過熱情的如同火焰一般的生活!誰不曾願意把生命當作一把柴薪,來加強這正在燃燒的火焰!有一團火焰給人們點燃了,那麼美麗地發著光輝,吸引著我們,使我們拋棄了一切其他的希望與幻想,
然而,希望,它有時比火星還容易熄滅。對於一個年輕人,只須一個刹那,一整個世界就會從光明變成了黑暗。
我們曾經說過:“在火焰之中鍛煉著自己。”我們曾經感覺過一切舊的渣滓都會被剷除,而由廢墟之中會生長出新的生命,而且相信這一切都是不久就會成就的。
然而,當火焰苦悶地窒息於潮濕的柴草,只有濃煙可以見到的時候,一刹那間,一整個世界就變成黑暗了。
我坐在已經成了廢墟的公園看著赤紅的晚霞,聽著嘹亮而清脆的鷹歌,然而我卻如同一個沒有路走的孩子,淒然地流下眼淚來了。
“一整個世界變成了黑暗;新的希望是一個艱難的生產。”
鷹在天空之中飛翔著了,
“你凝望著鷹嗎?”她問。
“是的,我望著鷹。”我回答。
她是我的同伴,我三年來的一個伴侶。
“鷹真好,”她沉思地說了,“你可愛鷹?”
“我愛鷹的。”
“鷹是可愛的。鷹有兩個強健的翅膀,會飛,飛得高,飛得遠,能在黎明裡飛,也能在黑夜裡飛。你知道鷹是怎樣在黑夜裡飛的嗎?是像這樣飛的,你瞧,”說著,她展開了兩隻修長的手臂,旋舞一般地飛著了,是飛得那麼天真,飛得那麼熱情,使她的臉面也現出了夕陽一般的霞彩。
我歡樂地笑了,而感覺了興奮。
然而,有一次夜晚,這年輕的鷹飛了出去,就沒有再看見她飛了回來。
我忘卻了憂愁,而變得在()黑暗裡感覺興奮了。
南方是遙遠的,但我憶念著那南方的黃昏。
南方是有著鷹歌唱的地方,那嘹亮而清脆的歌聲是會使我忘卻憂愁而感覺興奮的。
1934年12月
雷抒雁散文集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