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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漢榮:這麼好的白雲

李漢榮:這麼好的白雲

這麼好這麼好的白雲,這麼多這麼多的白雲。只有神的思緒裡才能飄出這麼純潔的白雲。隨便摘一片都能寫李商隱的無題詩,都能寫李清照憂傷的情思。我覺得古今詩人中最純粹的當數李商隱和李清照二位,他們的情感最少受生活和文化的污染,單純到透明,真摯到只剩下真摯本身,憂傷是生命和情感找不到目的的純粹憂傷,而不是憂于時傷於物的世俗化情緒。李白的浪漫裡仍摻雜著對功名的牽掛;杜甫的國家意識大於生命意識;李賀荒寂敏感,有點病態,鬼魂的過多出沒破壞了詩的美感;王維的禪境一半得自悟性一半得自技巧,

太高的藝術悟性取代了他對生命的真誠投入,我不大能看出此人內心裡有過刻骨銘心的愛情;柳永在風塵柳煙裡走得太遠,他是一個真誠地玩情感遊戲的人,但他不是情感生活中的聖人……李商隱和李清照是活在心靈世界中的人,我不知道他們的信仰,但我感到他們是以愛為信仰的人,在他們心裡,愛才是這個世界不死的靈魂,是生命的意義:“尋尋覓覓”,總是尋覓著情的蹤跡愛的記憶,她希望雁飛過虛無的天空,都能帶回愛的消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這才是人類美好靈魂的不朽銘文。對純粹心靈生活的沉浸,使他們體驗了透明的幸福,
也感受到徹骨的絕望,從這樣深邃的心海裡提煉出的詩情,怎能不句句是鹽,字字是珍珠,每一句都能把我們帶入情感的古海,帶入語言盡頭那無邊的心域。

這兩位詩人的詩最()適合寫在這麼白的雲上。就把他們的詩寫在白雲上吧。我忽發奇想,我們何不製造出一種不容易散失的白雲,方形的、條形的、心形的、花朵狀的,把古今最真摯美好的詩句抄在上面,給每個地方每個國家分上若干朵,讓人們仰起頭,就能看到白雲,看到詩。用詩和白雲佈置人類的天空,該是多麼好啊,這比用煙塵、用槍炮、用導彈、用間諜衛星封鎖和傷害天空,是強了多少萬倍啊!我們得趕快改變自己的惡習了。這麼好的白雲,這麼多的白雲,我們都白白浪費了,

讓更多的白雲進入我們的生活,擦拭我們灰暗的天空和灰暗的心靈吧。

李漢榮:又見南山

我是山裡人。山是我的胎盤和搖籃,也是我最初的生存課堂。山裡的月是我兒時看見的最慈祥的臉(僅次於外婆),山裡春天早晨的風是最柔軟的手(僅次於母親),山的身影是多麼高大啊(僅次於毛主席)。我讀第一本書的時候,入迷得像在做夢,每一個字都是那麼神奇,它們不聲不響非人非物,但它們卻能說出許多意思,這真是太有意思了。忽然書頁暗下來,抬起頭,才看見,山一直圍在我的四周,山也在看書?其實它們站在書的外面,抿著嘴像要說什麼話,卻不說,一直不說。山要是把一句話說出來,要麼很好玩,要麼很可怕,

天底下的話都不用再說了。但是山不說一句話,不說就不說吧,多少年多少年都不說,就是為了讓人去說各種各樣的話。我隱約覺得山是很有涵養的,像我外爺,外爺是個中醫,很少說話,他說,我開的藥就是我要說的話。

後來,就逃跑般地離開了山。也許山還記得我對它的埋怨:閉塞、貧困、愚昧,擋住了我的視線,使我看不見人生的莽原和思想的大海。

輾轉這麼多年,從一本書走進另一本書,我像書簽一樣流覽了許多語言;從一座城搬進另一座城,我像鑰匙一樣認識了許多鎖子;從一棟樓爬上另一棟樓,我像門牌一樣背誦了許多號碼。然而,走出書,走出城,走下樓,我發現我什麼也沒有,儘管有時感到自己似乎擁有很多,學問呀,

知識呀,資訊呀,成就呀,名聲呀,職稱呀,職務呀,電腦呀,銀行帳戶呀;股票呀、老婆呀、情人呀、兒子呀、房子呀、車子呀、哥兒們呀、見聞呀、黃段子呀,已經到來的金色中年呀,可以預見的安詳晚年呀,無疾而終的圓滿落日呀……可是,閉起眼睛一想,又真正覺得空蕩蕩的,夜深人靜的時候,望著蒼白的天花板,感到一種迫人的虛。

城市只是一個投寄信件的郵箱,而我只是一個寄信人或收信人。寄完信或讀完信,我就走了,而郵箱還掛在那裡。說到底,人也是一封信,城市在我們身上蓋滿各種各樣的郵戳,卻找不到投寄的地方。

是什麼使我變成了一封死信?身上郵戳重疊著郵戳,地址重疊著地址,日期重疊著日期,但是這封信卻無處投遞,

就這樣在模糊的郵路飄來蕩去,直至失蹤?

這時候我已經回到當年的小城。這時候我忽然看見我早年逃離的山——南山。

它依然凝重,依然蒼藍,依然無言,不錯,還是我祖先般的南山。

但是,我心裡很深的地方卻被它觸動了,被它閃電般照亮了。

我何以感到認真走過的歲月卻是空蕩蕩的虛?我何以成為一封無處投遞的死信?

是因為我遺忘了你嗎,南山?

這麼多年,我真的像遺忘一堆石頭一樣遺忘了你嗎,南山?

而你依舊站在你地老天荒的沉默裡,站在你崇高的孤獨裡。

這時候我看南山,它像是蒼老而永遠健在的祖先,像哲人凝眉沉思,像先知欲言又止,像在做一個永遠要做下去的手勢,看不清是揮別還是召喚。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我好像明白了,我當初那麼認真地出走,只是為了更深刻地返回,是這樣嗎,南山?

我們在命運裡走來走去,最終卻回到出發的地方,並且第一次真正認識它,是這樣嗎,南山?

一封蓋滿郵戳的信終於找到了投遞的地址,它正在到達,它將被閱讀,它同時也閱讀它的閱讀者,閱讀一個偉大的舊址——南山。

去而複返,又見南山,我第一次真正看見南山。

李漢榮:月光下的探訪

今夜風輕露白,月明星稀,宇宙清澈。月光下的南山,顯得格外端莊嫵媚。斜坡上若有白瀑流瀉,那是月暉在茂密青草上彙聚搖曳,安靜,又似乎有聲有色,斜斜著湧動不已,其實卻一動未動,這層出不窮的天上的雪啊。

我爬上斜坡,來到南山頂,是一片平地,青草、野花、荊棘、石頭,都被月色整理成一派柔和。蟈蟈彈著我熟悉的那種單弦吉它,彈了幾萬年了吧,這時候曲調好像特別孤單憂傷,一定是懷念著它新婚遠別的情郎。我還聽見不知名的蟲子的唧唧夜話,說的是生存的焦慮、饑餓的體驗、死亡的恐懼,還是月光下的快樂旅行?在人之外,還有多少生命在愛著,掙扎著,勞作著,歌唱著,在用它們自己的方式撰寫著種族的史記。我真想向它們問候,看看它們的衣食住行,既然有了這相遇的緣分,我應該對它們提供一點力所能及的幫助,它們那麼小,那麼脆弱,在這龐大不測的宇宙裡生存,是怎樣的冒險,是多麼不容易啊。然而,常識提醒我,我的探訪很可能令它們恐慌,不小心還會傷害了它們。我對它們最大的仁慈和幫助,是不要打擾它們,慈祥的土地和溫良的月光會關照這些與世無爭的孩子們的。這麼一想,我心裡的牽掛和憐憫就釋然了。

我繼續前行,我看見幾隻蝴蝶仍在月光裡夜航,這小小的太空船,也在無限裡做著短促的飛行,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探索存在的底細、花的底細,此刻它們是在研究月光與露水相遇,能否勾兌出宇宙中最可口的綠色飲料?

我來到山頂西側的邊緣,一片樹林寂靜地守著月色,偶爾傳來一聲鳥的啼叫,好像只叫了半聲,也許忽然想起了作息紀律,怕影響大家的睡眠,就把另外半聲歎息咽了回去——我驚歎這小小生靈的偉大自律精神,我想鳥的靈魂裡一定深藏著我們不能知曉的()智慧,想想吧,它們在天空上見過多大的世面啊,它們俯瞰過、超越過那麼多的事物,它們肯定從大自然的靈魂裡獲得了某種神秘的靈性。我走進林子,我看見一棵橡樹上掛著一個鳥巢,我踮起腳尖發現這是一個空巢,幾根樹枝一些樹葉就是全部建築材料,它該是這個世界最簡單的居所了,然而就是它庇護了註定要飛上天空的羽毛,那雲端裡傾灑的歌聲,也是在這裡反復排練。而此時它空著,空著的鳥巢盛滿寧靜的月光,這使它看上去更像是一個微型天堂。如果人真有來生,我希望我在來生裡是一隻陽雀鳥或知更鳥,幾粒草籽幾滴露水就是一頓上好午餐,然後我用大量時間飛翔和歌唱,我的內臟與靈魂都樸素乾淨,飛上天空,不弄髒一片雲彩,掠過大地,不傷害一片草葉。飛累了,天黑了,我就回到我樹上的窩——我簡單的臥室兼書房——因為在夜深的時候,我也要讀書,讀這神秘的寂靜和仁慈的月光……

()欲辯已忘言。

我好像明白了,我當初那麼認真地出走,只是為了更深刻地返回,是這樣嗎,南山?

我們在命運裡走來走去,最終卻回到出發的地方,並且第一次真正認識它,是這樣嗎,南山?

一封蓋滿郵戳的信終於找到了投遞的地址,它正在到達,它將被閱讀,它同時也閱讀它的閱讀者,閱讀一個偉大的舊址——南山。

去而複返,又見南山,我第一次真正看見南山。

李漢榮:月光下的探訪

今夜風輕露白,月明星稀,宇宙清澈。月光下的南山,顯得格外端莊嫵媚。斜坡上若有白瀑流瀉,那是月暉在茂密青草上彙聚搖曳,安靜,又似乎有聲有色,斜斜著湧動不已,其實卻一動未動,這層出不窮的天上的雪啊。

我爬上斜坡,來到南山頂,是一片平地,青草、野花、荊棘、石頭,都被月色整理成一派柔和。蟈蟈彈著我熟悉的那種單弦吉它,彈了幾萬年了吧,這時候曲調好像特別孤單憂傷,一定是懷念著它新婚遠別的情郎。我還聽見不知名的蟲子的唧唧夜話,說的是生存的焦慮、饑餓的體驗、死亡的恐懼,還是月光下的快樂旅行?在人之外,還有多少生命在愛著,掙扎著,勞作著,歌唱著,在用它們自己的方式撰寫著種族的史記。我真想向它們問候,看看它們的衣食住行,既然有了這相遇的緣分,我應該對它們提供一點力所能及的幫助,它們那麼小,那麼脆弱,在這龐大不測的宇宙裡生存,是怎樣的冒險,是多麼不容易啊。然而,常識提醒我,我的探訪很可能令它們恐慌,不小心還會傷害了它們。我對它們最大的仁慈和幫助,是不要打擾它們,慈祥的土地和溫良的月光會關照這些與世無爭的孩子們的。這麼一想,我心裡的牽掛和憐憫就釋然了。

我繼續前行,我看見幾隻蝴蝶仍在月光裡夜航,這小小的太空船,也在無限裡做著短促的飛行,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探索存在的底細、花的底細,此刻它們是在研究月光與露水相遇,能否勾兌出宇宙中最可口的綠色飲料?

我來到山頂西側的邊緣,一片樹林寂靜地守著月色,偶爾傳來一聲鳥的啼叫,好像只叫了半聲,也許忽然想起了作息紀律,怕影響大家的睡眠,就把另外半聲歎息咽了回去——我驚歎這小小生靈的偉大自律精神,我想鳥的靈魂裡一定深藏著我們不能知曉的()智慧,想想吧,它們在天空上見過多大的世面啊,它們俯瞰過、超越過那麼多的事物,它們肯定從大自然的靈魂裡獲得了某種神秘的靈性。我走進林子,我看見一棵橡樹上掛著一個鳥巢,我踮起腳尖發現這是一個空巢,幾根樹枝一些樹葉就是全部建築材料,它該是這個世界最簡單的居所了,然而就是它庇護了註定要飛上天空的羽毛,那雲端裡傾灑的歌聲,也是在這裡反復排練。而此時它空著,空著的鳥巢盛滿寧靜的月光,這使它看上去更像是一個微型天堂。如果人真有來生,我希望我在來生裡是一隻陽雀鳥或知更鳥,幾粒草籽幾滴露水就是一頓上好午餐,然後我用大量時間飛翔和歌唱,我的內臟與靈魂都樸素乾淨,飛上天空,不弄髒一片雲彩,掠過大地,不傷害一片草葉。飛累了,天黑了,我就回到我樹上的窩——我簡單的臥室兼書房——因為在夜深的時候,我也要讀書,讀這神秘的寂靜和仁慈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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