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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台:黃昏

龍應台:黃昏

秋天的黃昏,葉子鋪得滿地,厚厚一層美麗的金黃。空蕩蕩的枝椏映著清冷的天空,彩霞的顏色從錯綜的枝椏縫裡透過來。小河的清水流著涼涼的聲音。

媽媽騎車載著華安往回家的路上,看見一道古舊斑駁的小木橋,橫枕著悠悠的流水,心裡有點淒涼,於是側臉對華安說:“小橋——”

“小橋——”安安用脆脆的聲音回答。

“流水——”

“游水——”

“人家——”

“鴨鴨——”

“古道——”

“五道——”

“西風——”

“蜜蜂——”

“瘦馬——”

“狗狗,媽媽()你看,狗狗——”

※※※

腳踏車上兩個影子,沿著小河漸行漸遠,漸漸融入了天的顏色,就看不見了。

龍應台:初識

認識了“ㄅㄜ”之後,華安就認識了宇宙。

每天早上,教堂的鐘當當當敲個八九響,華安就跟媽媽出發,到一公里外的貓川幼稚園。不下雨的時候,媽媽推出黃色的腳踏車,安安的專用椅擺在後座,也是黃色的。一路上,兩個人都很忙碌。是這樣的,媽媽必須做導遊,給安安介紹這個世界,安安是新來的。而媽媽漏掉的東西,安安得指出來,提醒她。

短短一條普通的路上,究竟有些什麼東西呢?華安的媽媽搖搖頭說,啊,那實在太多了,說不完哪!你瞧,天上,有一輪太陽,有一團團一塊塊的白雲,有時候又是黑雲,雲的背面有藍色的天空。噴射機過境的時候,老遠就可以看見那條漸拉漸長的白線,把天空劃成兩半。初春的季節也很多事,那軟綿綿的柳絮全都從樹枝梢頭吹了出來,

飄得滿天滿地,又飄到安安的頭髮中……那路上,也看不完哪!這家院子裡站著棵蘋果樹,那家牆腳爬著株葡萄藤。拄拐杖的老太婆在花園新翻的土床上放了一隻陶做的兔子、兩隻雪白的鴨子、一頂雨傘似的大香菇,香菇傘底下還坐著一隻綠皮醜青蛙——這些,你說華安會放過嗎?

至於路上那些會動的東西,可真多得教人頭痛呢!大街上停停跑跑的是汽車——卡車、吉普車、巴士、摩托車、腳踏車、火車、電車、垃圾車、嬰兒車……說都說不完。迎面而來一團搖搖滾滾的黑毛,“狗狗”,不能不打招呼。對街窗臺上一隻伸懶腰的貓咪,轉角處一片山坡,山坡上低頭吃草的花白乳牛,脖子上系著鈴鐺,叮鈴叮鈴在風裡傳得老遠老遠所以一路上,

媽媽推著車,安安忙著觀望,兩個人有很多話要說。

“安安,聽,教堂的鐘聲……”媽媽慢下腳步。

“鐘聲——叮噹叮噹——”安安愉快地說,臉龐轉向教堂的方向。教堂在山的那一邊。

“花,花——”小手指著路邊的花叢,“紅色的!”

媽媽低頭看看,花瓣上還沾著晶亮的露水,“不是,安安,這花是黃色的。”

安安點點頭,努力地說:“嗯色的,嗯色的!”

75號巴士緩緩地從轉角冒出來。“巴士,媽媽,巴士來了,大的!”

“什麼顏色,安安?”

安安頓了一下,含糊過去:“嗯色的!”

“胡說八道!”媽媽拿野花敲敲他頭,說,“那是藍色的,跟天空一樣,你看!”

安安抬頭,突然大叫:“Bird!”

一隻海鷗滑翔過淡青的天空。

跟迎面而來的郵差打過招呼之後,一轉彎就是蘋果園了,蘋果樹下乳牛正在打盹。

“蘋、狗、牛、樹。”安安一個一個仔細而認真地打招呼,

“草、叮噹、房子、煙囪、腳踏車……”

上一個坡,“鹿鹿、青()花、老公公……”

“青花”是青蛙,“老公公”是個陶做的長鬍子妖精。

行行複行行,終於到了貓川幼稚園。媽媽溫柔地把安安抱下車來,親吻著他的臉頰說:“小朋友,再見,去和昂弟玩,要乖。”

安安牽著幼兒老師的手,看著媽媽推動腳踏車;突然想起什麼,對著她的背影大聲說:“媽媽,乖!”

龍應台:龍

與宇宙驚識的安安,不足兩歲,卻有著固執的個性,他很堅決地要知道這世界上所有東西的名字。四隻腳、一身毛、會走動的東西叫“狗狗”,但是,同樣四隻腳、一身毛、會走動的東西,如果耳朵特別尖、鼻子特別尖,就叫“狐狸”。比較小,叫出來的聲音是妙嗚妙嗚的,就叫做“貓咪”。

有時候,安安從媽媽那兒卻得不到答案。

他肥肥的手指指著書上畫的,仰臉熱切地問:

“什麼?”

媽媽湊近書本,看了又看,說:

“不知道哩!老天,怎麼有這樣的東西!”

安安不太高興了,手指固執地停在那裡,帶點責備口氣地,大聲說:

“媽媽,什麼?”

媽媽只好又低下頭去細看。這個東西,有老虎的頭、狗熊的身體、豹子的腳。漢聲出版的小百科用各種插圖來解說動物演化的過程。這不是兩歲孩子的書,但裡面圖畫很多,小安安認為整套書就是為他畫的,每天都要翻翻摸摸。書本立起來有他一半高,精裝封面又特別沉重,他總是費盡力氣,用陶侃搬磚的姿態把書從臥房抬到客廳裡去,氣喘喘地。書攤開在地上,安安整個人可以趴在上面。

“好吧,”安安的媽媽不得已地說,“這東西叫做怪物。

“外物!”安安慎重地重複一次,滿意地點點頭。翻過一頁,又指著書上一個角落,“媽媽,什麼?”

媽媽一看,是個豬頭象身的東西,她忙站起身來,說:“怪物,寶寶,都叫怪物。你來喝杯熱牛奶好不好?還給你加阿華田?”

※※※

有時候,媽媽發覺,在將宇宙介紹給安安的過程裡,有許多意想不到的曲折。三個月前,媽媽帶著安安來到臺北的龍山寺前,廟廊柱子上盤著一條張牙舞爪的龍,長長的身軀繞著柱子轉。安安指著龍突出的彩眼,驚喜地扯扯媽媽的裙角,“媽媽,什麼?”

媽媽蹲下來,牽起安安的手,伸出去,讓他觸摸龍的身體,然後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這是龍,寶寶,這是龍,說,龍——”

安安很清晰地重複:“龍”。

廟裡的煙火薰香像飄渺的遊絲一樣飄進媽媽的鼻息。她覺得意猶未盡,好像除了介紹“龍”的名字之外還有很多重要的話忘了說,好像讓華安認識“龍”與介紹他認識“狗狗”和“狐狸”不是同類的事情。究竟媽媽還想說什麼呢?她一時自己也想不起來,只突然聽裙邊仍舊在仰頭凝視的安安說:

“龍,好大!”

回到歐洲,當然就看不到龍了。可是有一天,在電車裡的安安突然對著窗外大聲喊:“龍,龍,媽媽你看——”

電車恰好停下來,媽媽趕快望出車窗,窗外是深秋蕭瑟的街道、灰沉沉的屋宇、灰沉沉的天空、灰沉沉的行人大衣。唯一的色彩,是一條近一百公尺長的彩帶,結在枝骨崢嶸的行道樹上,大概是準備迎耶誕節的彩飾。媽媽突然明白了:小安安以為任何長條的東西都叫做“龍”。

“不是的,安安,”媽媽說,“那是一條彩帶,不是——”

話沒說完,刮起一陣秋風,鮮紅的彩帶在風裡波浪似地翻滾起來,此起彼落,媽媽一時呆住了,她以為自己在看一條春節鞭炮聲中的五彩金龍——誰說這不是一條龍呢?

回到家裡,媽媽一頭栽進廚房裡,說是要給安安做魚粥,“常吃魚的小孩聰明。”她帶點迷信地說,一面開始切薑絲。

安安“噔噔噔”跑進他自己的房間,放眼巡視了一下自己的各種財產,那包括毛線絨的兔子、烏龜、狗狗、公雞、狗熊……還有會講話的玩具鳥、會哭的黑娃娃、會奏樂的陀螺,還有可以騎的三輪車、爸爸自己一歲時搖過的木馬、裝著喇叭的卡車……當然,還有一籮筐的小汽車。

“嘩啦”一聲,廚房裡的媽媽知道安安已經選定了他要玩的,他正把一籮筐的汽車傾倒在地上。

媽媽一邊切胡蘿蔔一邊不自覺地哼著歌,一邊當然是豎著一個耳朵偵測安安的動靜,她自己不喜歡吃胡蘿蔔,可是從來不放過任何讓華安吃胡蘿蔔的機會。

“吃紅蘿蔔眼睛好,”媽媽想著,突然發覺自己在哼的曲調是“咕哇呱呱呱呱呱,就是母鴨帶小鴨——”她停下刀來,覺得有點恍惚:奇怪,以前自己常哼的歌是“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現在怎麼哼起這個母鴨調調來?

“媽媽,你看!”華安興奮地沖進廚房,拉起媽媽濕淋淋的手,“來!”

媽媽另一隻手還握()著菜刀,跟著華安進了房間。地毯上是華安的車隊:卡車、吉普車、巴士、摩托車、旅行車、拖車……一輛接著一輛,緊密地排列成歪歪斜斜的長條,從牆腳延伸到床頭。

“媽媽,”華安指著車隊,鄭重地說:“龍!”

媽媽彎下身來輕吻安安冒著汗的臉頰,笑得很開心:“對,寶寶,龍;車水馬龍。”

媽媽拎著菜刀,走出了安安的房間,安安又蹲下來,聽見媽媽在哼,一支很熟悉的歌,也快樂地跟著唱起來:“伊比亞亞伊比伊比亞——”

她覺得意猶未盡,好像除了介紹“龍”的名字之外還有很多重要的話忘了說,好像讓華安認識“龍”與介紹他認識“狗狗”和“狐狸”不是同類的事情。究竟媽媽還想說什麼呢?她一時自己也想不起來,只突然聽裙邊仍舊在仰頭凝視的安安說:

“龍,好大!”

回到歐洲,當然就看不到龍了。可是有一天,在電車裡的安安突然對著窗外大聲喊:“龍,龍,媽媽你看——”

電車恰好停下來,媽媽趕快望出車窗,窗外是深秋蕭瑟的街道、灰沉沉的屋宇、灰沉沉的天空、灰沉沉的行人大衣。唯一的色彩,是一條近一百公尺長的彩帶,結在枝骨崢嶸的行道樹上,大概是準備迎耶誕節的彩飾。媽媽突然明白了:小安安以為任何長條的東西都叫做“龍”。

“不是的,安安,”媽媽說,“那是一條彩帶,不是——”

話沒說完,刮起一陣秋風,鮮紅的彩帶在風裡波浪似地翻滾起來,此起彼落,媽媽一時呆住了,她以為自己在看一條春節鞭炮聲中的五彩金龍——誰說這不是一條龍呢?

回到家裡,媽媽一頭栽進廚房裡,說是要給安安做魚粥,“常吃魚的小孩聰明。”她帶點迷信地說,一面開始切薑絲。

安安“噔噔噔”跑進他自己的房間,放眼巡視了一下自己的各種財產,那包括毛線絨的兔子、烏龜、狗狗、公雞、狗熊……還有會講話的玩具鳥、會哭的黑娃娃、會奏樂的陀螺,還有可以騎的三輪車、爸爸自己一歲時搖過的木馬、裝著喇叭的卡車……當然,還有一籮筐的小汽車。

“嘩啦”一聲,廚房裡的媽媽知道安安已經選定了他要玩的,他正把一籮筐的汽車傾倒在地上。

媽媽一邊切胡蘿蔔一邊不自覺地哼著歌,一邊當然是豎著一個耳朵偵測安安的動靜,她自己不喜歡吃胡蘿蔔,可是從來不放過任何讓華安吃胡蘿蔔的機會。

“吃紅蘿蔔眼睛好,”媽媽想著,突然發覺自己在哼的曲調是“咕哇呱呱呱呱呱,就是母鴨帶小鴨——”她停下刀來,覺得有點恍惚:奇怪,以前自己常哼的歌是“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現在怎麼哼起這個母鴨調調來?

“媽媽,你看!”華安興奮地沖進廚房,拉起媽媽濕淋淋的手,“來!”

媽媽另一隻手還握()著菜刀,跟著華安進了房間。地毯上是華安的車隊:卡車、吉普車、巴士、摩托車、旅行車、拖車……一輛接著一輛,緊密地排列成歪歪斜斜的長條,從牆腳延伸到床頭。

“媽媽,”華安指著車隊,鄭重地說:“龍!”

媽媽彎下身來輕吻安安冒著汗的臉頰,笑得很開心:“對,寶寶,龍;車水馬龍。”

媽媽拎著菜刀,走出了安安的房間,安安又蹲下來,聽見媽媽在哼,一支很熟悉的歌,也快樂地跟著唱起來:“伊比亞亞伊比伊比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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