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爾:山茶花
她名叫卡梅臘。
我是在她的練習本上看見她的芳名的。
那天她帶著弟弟乘電車前往學院。我坐在她後面的凳子上,欣賞她的披肩秀髮和柔美的面部線條。她胸前抱著教科書和練習本。
我在該下車的車站沒有下車。
此後,我制定了出門的時刻表。這與我上班的時間毫不相關,而與她上學的時間相吻合。所以經常相遇。
我想,雖然我與她互不相識,但至少是彼此的旅伴了。
她周身放射著智慧之光,黑髮從秀額往後攏著,眼裡閃著純樸的光澤。
我暗暗抱怨,為什麼不發生事故,使我在救助中顯示我的人生價值呢?例如街上發生騷亂,
這種事如今不是經常發生嗎?
我的命運像一潭濁水,收納不到可歌可泣的壯舉。平淡的日子似聒噪的青蛙,既請不到兇殘的鯊魚,鱷魚,也請不來雍容的天鵝。
有一天電車上特別擁擠。
卡梅臘身旁坐著一位講一句孟加拉語夾雜半句英語的年輕人。我恨不得猛地揭掉他的帽子,抓住他的肩膀往車下扔。
可一時找不到藉口,手癢癢得要命。
這時他抽起了一支很粗的雪茄煙。
我勇敢地走到他面前,命令道:“扔掉雪茄煙!”
他裝作沒聽見,照樣吞雲吐霧。
我一把搶過他口銜的雪茄,擲到窗外,緊握雙拳怒視著他。他一聲不吭,一步跳下了車。
他也許認識我。我在足球場上因進攻兇猛而小有名氣。
姑娘的臉煞地紅了。她低頭佯裝看書,手索索發抖,對我這位嫉惡如仇的英雄竟不屑一顧。
同車有正義感的職員齊聲稱讚:“先生,你做得對!”
不一會兒,姑娘提前下車,改乘計程車走了。
以後接連兩天我沒有遇見她。
第三天我看見她乘黃包車上學,立刻省悟我魯莽地做了件錯事。姑娘自己會履行自己的職責,用不著我插手。我暗自悲歎我的命運確是一潭濁水,英雄行為的回憶像牛蛙呱叫,在頭顱裡對我尖酸地嘲諷。
我決意糾正我的錯誤。
不久,我獲悉她一家去大吉嶺避暑。
今年,我也迫切需要換換空氣。
她家的別墅名為“摩迪亞”,座落在距山道不遠的茂密的樹林裡。皓皚雪峰遙遙在望。
我趕到那裡才知道她一家人不來了。
我正打算踏上歸途時,與崇拜我的球迷摩漢拉爾不期邂逅。他是個瘦高個兒,鼻樑上架一副斯文的眼鏡,孱弱的消化器官在大吉嶺的新鮮空氣中得到了些許慰藉。他對我說:
“我妹妹泰努卡祈望見您一面。”
泰努卡像個影子,身材單薄到了無法再單薄的程度,學習的興趣遠遠超過對飲食的興趣,對我這位足球名將懷有不可思議的敬慕。她以為我同意和她談天說地體現了我對她別有意味的關切。
唉,命運的捉弄!
在我下山前兩天,泰努卡含蓄地對我說:“我要送你一樣東西——一盆使你時時想念我們的花。”
胡鬧!我以沉默表示厭煩。
“這是珍貴的植物,”泰努卡說,“在恒河平原上精心培育才能成活。”
“什麼名字?”
“山茶花。”
我心頭一震,與山茶花語音相近的一個名字,閃電般掠過我昏暗的心空。我含笑喃喃自語:“山茶花,不容易獲得她的心。”
我不曉得泰努卡明白了此話是什麼含義。她突然兩頰緋紅,興奮得全身微微發顫。
我攜帶這盆花上路了。
上了火車,我發覺安頓這位“旅伴”不是件容易事,我把它藏在雙人包廂的盥洗間裡。
這趟旅行到此結束。
以後幾個月的瑣事恕不贅述。
在祭神節的假期裡,鬧劇的帷幕在紹塔爾族聚居區重新拉開。這是偏僻的山區,我不想說出地名。換空氣的闊佬從不光顧此地。
卡梅臘的舅舅是鐵路工程師,家安在婆羅樹影遮護的“松鼠的村莊”裡,從那兒望得見天邊的青山。附近的沙礫地裡淙淙流淌清泉,
這裡沒有旅館。我在河邊搭了頂帳篷。除了那盆山茶花,沒有別的旅伴。
卡梅臘是和母親一起來的。
太陽升起之前,她撐著花傘,沐浴著涼爽的晨風,在娑羅樹林裡散步,野花競相吻她的纖足,竟未引起她的注意。她有時涉過淺清的小河,到對岸樹底下看書。
她不理睬我,由此我斷定她認出我了。
有一天我看見他們在小河邊野餐,我多麼想走過去說,“需要我為你們效勞嗎?我會汲水、打柴,附近樹林裡興許還能弄來一隻溫和的狗熊哩。”
我發現一個年輕人穿著英國綢襯衫,坐在卡梅臘身旁,伸直腿抽哈瓦那雪茄。卡梅臘心不在焉地揉碎了一朵薔薇。
我如夢初醒,在這巴爾格那幽靜的河谷,沒有我的立足之地,我是不堪容忍的多餘的人。我應該知趣地離開,然而,暫時不能走。我得耐心地住幾天,等山茶花開了,派人送過去,才算了卻一樁心事。
我白天打獵,傍晚回來給山茶花澆水,靜觀花苞的變化。
這一時刻終於到了。我大聲叫為我弄柴火的紹塔爾族姑娘進帳篷,我要借她的手,送去用娑羅樹葉包的山茶花。
我在帳篷裡讀一本偵探小說。等待著。
外面傳來甜蜜()的聲音:“先生,叫我幹什麼?”
我走出帳篷,一眼看見山茶花夾在她的耳朵上,她黝黑的臉閃著欣喜的光彩。
“叫我幹什麼?”她又問。
“我想看你一眼戴花的模樣。”說罷我動身返回加爾各答。
泰戈爾:廢紙簍
“你在幹什麼,蘇妮①?”父親吃驚地問,“幹嗎把衣服裝在皮箱裡?你要去哪兒?”
蘇娜麗達的臥室在三樓,有兩扇南窗。窗戶前床上鋪著考究的拉克惱床單,對面靠牆的書桌上,擺著亡母的遺像,一串芳香的花條掛在牆上父親照片的鏡框的兩端,粉紅色地毯上雜亂地堆著紗麗、襯衣、緊身上衣、襪子、手帕……身邊,搖著尾巴的小狗舉起前爪往女主人懷裡伸過去,它不明白女主人為什麼收拾衣服,生怕女主人扔下它不管。
妹妹莎米達抱膝而坐,側臉望著窗外,她沒有梳頭,眼圈紅紅的,顯然剛才哭過。
蘇娜麗達不答話,只管低頭整理衣服,手微微發顫。
“你要出門?”父親又問。
蘇娜麗達口氣生硬地說:“你講過,我不能在家裡成親,我到阿努②家去。”
“啊呀!”莎米達叫起來,“姐姐,你胡說什麼呀!”
父親露出惱怒而又無可奈何的神色:“他家裡人不同意我們的觀點。”
“但他們的意見,我得一輩子聽從。”女兒語氣堅定,表情肅穆,決心不可動搖,說罷把一枚別針裝入信封。
父親憂心忡忡:“阿尼爾的父親鼓吹種姓制度,會同意你倆的婚事?”
“您不瞭解阿尼爾,”女兒自豪地說,“他是個有主見、胸懷坦蕩的青年。”
父親長歎一聲,莎米達挽著父親的胳膊走了。
鐘敲了十二下。
蘇娜麗達一上午沒有吃飯。莎米達來叫過一回,可她非要到朋友家吃不可。
失去母愛的蘇娜麗達是父親的掌上明珠。他也要進屋勸女兒吃飯,莎米達拉住他說:“別去了,爸爸,她說不吃是決不會吃的。”
蘇娜麗達把頭伸到窗外,朝大街上張望。終於,阿尼爾家的汽車開來了。她急忙梳妝,一枚精巧的胸針插在胸前。
“拿去,阿尼爾家的信。”莎米達把一封信丟在姐姐懷裡。
蘇娜麗達讀完信,面如死灰,頹然坐在大木箱上。
阿尼爾在信中寫道:我原以為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改變父親的觀點,豈料磨破嘴唇,他仍固執己見,所以……下午一點。
蘇娜麗達呆坐著,眼裡沒有淚水。
僕人羅摩查裡塔進屋低聲說:“他家的汽車還在樓下呢。”
“叫他們滾!”蘇娜麗達一聲怒吼。
她養的狗默默地趴在她腳邊。
父親得知事情發生突變,沒有細問,撫摸著女兒的柔軟的頭髮說:“蘇妮,走,到赫桑巴特你舅舅家散散心。”
明天舉行阿尼爾的婚禮。
阿尼爾執拗地叫嚷:“不,我不結婚。”
母親心疼地歎氣:“唉,依了他吧。”
“你瘋啦!”父親勃然大怒。
家裡張燈結綵,嗩呐從早晨吹到晚上。
阿尼爾失魂落魄。
傍晚七點左右,蘇娜麗達家的一樓裡點著煤油燈,污漬斑斑的地毯上摞著一疊報紙。管家卡伊拉斯·薩爾加爾左手托著水煙筒抽煙,右手呱嗒呱嗒扇著蒲扇,他正等聽差來為他按摩酸痛的大腿。
阿尼爾突然來臨。
管家慌忙起身,抻抻衣服。
“忙亂之中忘了給()喜錢,想起了特地來一趟。”阿尼爾猶豫一下說,“我想順便再看一眼你家蘇娜麗達小姐的臥室。”
阿尼爾慢步走進臥室,坐在床上,雙手抱著腦袋。床具上,門框上,窗簾上,漾散著人昏迷呻喚般的幽微的氣味,是柔發的?殘花的?抑或是空寂的臥室裡珍藏的回憶的?不得而知。
阿尼爾抽了會兒煙,把煙蒂往窗外一擲,從書桌底下取出廢紙簍,捧在胸前。他的心猛地抽搐一下。他看見滿簍是撕碎的信紙。淡藍的信紙上是他的筆跡。此外還有一張照片的碎片,四年前用紅綢帶系在硬紙板上的兩朵花——枯萎了的三色堇和紫羅蘭。
“你在幹什麼,蘇妮①?”父親吃驚地問,“幹嗎把衣服裝在皮箱裡?你要去哪兒?”
蘇娜麗達的臥室在三樓,有兩扇南窗。窗戶前床上鋪著考究的拉克惱床單,對面靠牆的書桌上,擺著亡母的遺像,一串芳香的花條掛在牆上父親照片的鏡框的兩端,粉紅色地毯上雜亂地堆著紗麗、襯衣、緊身上衣、襪子、手帕……身邊,搖著尾巴的小狗舉起前爪往女主人懷裡伸過去,它不明白女主人為什麼收拾衣服,生怕女主人扔下它不管。
妹妹莎米達抱膝而坐,側臉望著窗外,她沒有梳頭,眼圈紅紅的,顯然剛才哭過。
蘇娜麗達不答話,只管低頭整理衣服,手微微發顫。
“你要出門?”父親又問。
蘇娜麗達口氣生硬地說:“你講過,我不能在家裡成親,我到阿努②家去。”
“啊呀!”莎米達叫起來,“姐姐,你胡說什麼呀!”
父親露出惱怒而又無可奈何的神色:“他家裡人不同意我們的觀點。”
“但他們的意見,我得一輩子聽從。”女兒語氣堅定,表情肅穆,決心不可動搖,說罷把一枚別針裝入信封。
父親憂心忡忡:“阿尼爾的父親鼓吹種姓制度,會同意你倆的婚事?”
“您不瞭解阿尼爾,”女兒自豪地說,“他是個有主見、胸懷坦蕩的青年。”
父親長歎一聲,莎米達挽著父親的胳膊走了。
鐘敲了十二下。
蘇娜麗達一上午沒有吃飯。莎米達來叫過一回,可她非要到朋友家吃不可。
失去母愛的蘇娜麗達是父親的掌上明珠。他也要進屋勸女兒吃飯,莎米達拉住他說:“別去了,爸爸,她說不吃是決不會吃的。”
蘇娜麗達把頭伸到窗外,朝大街上張望。終於,阿尼爾家的汽車開來了。她急忙梳妝,一枚精巧的胸針插在胸前。
“拿去,阿尼爾家的信。”莎米達把一封信丟在姐姐懷裡。
蘇娜麗達讀完信,面如死灰,頹然坐在大木箱上。
阿尼爾在信中寫道:我原以為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改變父親的觀點,豈料磨破嘴唇,他仍固執己見,所以……下午一點。
蘇娜麗達呆坐著,眼裡沒有淚水。
僕人羅摩查裡塔進屋低聲說:“他家的汽車還在樓下呢。”
“叫他們滾!”蘇娜麗達一聲怒吼。
她養的狗默默地趴在她腳邊。
父親得知事情發生突變,沒有細問,撫摸著女兒的柔軟的頭髮說:“蘇妮,走,到赫桑巴特你舅舅家散散心。”
明天舉行阿尼爾的婚禮。
阿尼爾執拗地叫嚷:“不,我不結婚。”
母親心疼地歎氣:“唉,依了他吧。”
“你瘋啦!”父親勃然大怒。
家裡張燈結綵,嗩呐從早晨吹到晚上。
阿尼爾失魂落魄。
傍晚七點左右,蘇娜麗達家的一樓裡點著煤油燈,污漬斑斑的地毯上摞著一疊報紙。管家卡伊拉斯·薩爾加爾左手托著水煙筒抽煙,右手呱嗒呱嗒扇著蒲扇,他正等聽差來為他按摩酸痛的大腿。
阿尼爾突然來臨。
管家慌忙起身,抻抻衣服。
“忙亂之中忘了給()喜錢,想起了特地來一趟。”阿尼爾猶豫一下說,“我想順便再看一眼你家蘇娜麗達小姐的臥室。”
阿尼爾慢步走進臥室,坐在床上,雙手抱著腦袋。床具上,門框上,窗簾上,漾散著人昏迷呻喚般的幽微的氣味,是柔發的?殘花的?抑或是空寂的臥室裡珍藏的回憶的?不得而知。
阿尼爾抽了會兒煙,把煙蒂往窗外一擲,從書桌底下取出廢紙簍,捧在胸前。他的心猛地抽搐一下。他看見滿簍是撕碎的信紙。淡藍的信紙上是他的筆跡。此外還有一張照片的碎片,四年前用紅綢帶系在硬紙板上的兩朵花——枯萎了的三色堇和紫羅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