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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聖陶:如果我當老師

葉聖陶:如果我當老師

我如果當小學教師,決不將投到學校裡來的兒童認作討厭的小傢伙、惹人心煩的小魔王;無論聰明的、愚蠢的、乾淨的、骯髒的,我都要稱他們為“小朋友”。那不是假意殷勤,僅僅浮在嘴唇邊,油腔滑調地喊一聲;而是出於真誠,真心認他們做朋友,真心要他們做朋友的親切表示。小朋友的成長和進步是我的歡快;小朋友的羸弱和拙鈍是我的憂慮。有了歡快,我將永遠保持它;有了憂慮,我將設法消除它。對朋友的忠誠,本該如此;不然,我就夠不上做他們的朋友,我只好辭職。

我將特別注意養成小朋友的好習慣。

我想“教育”這個詞兒,往精深的方面說,一些專家可以寫成巨大的著作,可是就粗淺方面說,“養成好習慣”一句話也就說明了它的含義。無論怎樣好的行為,如果只表演一兩回,而不能終身以之,那是扮戲;無論怎樣有價值的知識,如果只掛在口頭說說,而不能徹底消化,舉一反三,那是語言的遊戲;只有化為習慣,才可以一輩子受用。養成小朋友的好習慣,我將從最細微、最切近的事物入手,決不馬虎了事。譬如門窗的開關,我要教他們輕輕地,“砰”的一聲固然要不得,足以擾動人家的心思的“咿呀”聲也不宜發出,直到他們隨時隨地開關門窗總是輕輕的,才認為一種好習慣養成了。又如菜蔬的種植,我要教他們經心著意地做,
根入土要多深,兩本之間的距離要多寬,灌溉該怎樣調節,害蟲該怎樣防治,這些都是由知識化為實踐;直到他們隨時隨地種植植物,總是這樣經心著意,才認為又養成了一種好習慣。這樣的好習慣不僅對於某事物本身是好習慣,更可以推到其他事物方面去。對於開門關窗那樣細微的事,尚且不願意擾動人家的心思,還肯作奸犯科,幹那些擾動社會安寧的事嗎?對於種植蔬菜那樣切近的事,既因工夫到家,收到成效,對於其他切近生活的事,抽象的如自然原理的認識,具體的如社會現象的剖析,還肯節省工夫,貪圖省事,讓它馬虎過去嗎?

我當然要教小朋友識字讀書,可是我不把教識字教讀書認作終極的目的。

我要從這方面養成小朋友語言的好習慣。有一派心理學者說,思想是不出聲的語言;所以語言的好習慣也就是思想的好習慣。一個詞兒,不但使他們知道怎麼念,怎麼寫,更要使他們知道它的含義和限度,該怎樣使用它才得當。一個句子,不但使他們知道怎麼說,怎麼講,更要使他們知道它的語氣和情調,該用在什麼場合才合適。一篇故事,不但使他們明白說的什麼,更要借此發展他們的意識。一首詩歌,不但使他們明白詠的什麼,更要借此培養他們的情緒。教識字教讀書只是手段,養成他們語言的好習慣,也就是思想的好習慣,才是終極的目的。

我決不教小朋友像和()尚念經一樣,把各科課文齊聲合唱。這樣唱的時候,

完全失掉語言之自然,只成為發聲部分的機械運動,與理解和感受很少關係。既然與理解和感受很少關係,那麼隨口唱熟一些文句又有什麼意義?

小朋友頑皮的時候,或者做功課顯得很愚笨的時候,我決不舉起手來在他們的身體上打一下。打了一下,那痛的感覺至多幾分鐘就消失了;就是打重了,使他們身體上起了紅腫,隔一兩天也就沒有痕跡,這似乎沒有多大關係。然而這一下不只是打了他們的身體,同時也打了他們的自尊心;身體上的痛或紅腫,固然不久就會消失,而自尊心所受的損傷,卻是永遠不會磨滅的。我有什麼權利損傷他們的自尊心呢?並且,當我打他們的時候,我的面目一定顯得很難看,

我的舉動一定顯得很粗暴,如果有一面鏡子在前面,也許自己看了也會覺得可厭。我是一個好好的人,又怎麼能對他們有這種可厭的表現呢?一有這種可厭的表現,以前的努力不是白費了嗎?以後的努力不是不產生效果了嗎?這樣想的時候,我的手再也舉不起來了。他們的頑皮和愚笨,總有一個或多個的原由,我根據我的經驗,觀察剖析找出原由,加以對症的治療,那還會有一個頑皮、愚笨的小朋友在我周圍嗎?這樣想的時候,我即使感情衝動到怒不可遏的程度,也能立刻轉到心平氣和,再不想用打一下的手段來出氣了。

周國平:另一個韓愈

去年某月,到孟縣參加一個筆會。孟縣是韓愈的故鄉,於是隨身攜帶了一本他的集子,

作為旅途消遣的讀物。小時候就讀過韓文,也知道他是“文起八代之衰”的大文豪,但是印象裡他是儒家道統的衛道士,又耳濡目染“五四”以來文人學者對他的貶斥,便一直沒有多讀的興趣。未曾想到,這次在旅途上隨手翻翻,竟放不下了,仿佛發現了,一個深通人情、明察世態的韓愈。

譬如說那篇《原毀》,最早是上中學時在語文課本裡讀到的,當時還背了下來。可是,這次重讀,才真正感覺到,他把譭謗的根源歸結為懶惰和嫉妒,因為懶惰而自己不能優秀,因為嫉妒而怕別人優秀,這是多麼準確。最有趣的是他談到自己常常做一種試驗,方式有二。其一是當眾誇不在場的某人,結果發現,表示贊同的只有那人的朋黨、與那人沒有利害競爭的人以及懼怕那人的人,其餘的一概不高興。其二是當眾貶不在場的某人,結果發現,不表贊同的也不外上述三種人,其餘的一概興高采烈。韓愈有這種惡作劇的心思和舉動,我真覺得他是一個聰明可愛的人。我相信,一定會有一些人聯想起自己的類似經驗,發出會心的一笑。

安史之亂時,張巡、許遠分兵堅守睢陽,一年後兵盡糧絕,城破殉難。由於城是先從許遠所守的位置被攻破的,許遠便多遭詬罵,幾被目為罪人。韓愈在談及這段史實時替許遠不平,講了一個很簡單的道理:人之將死,其器官必有先得病的,因此而責怪這先得病的器官,也未免太不明事理了。接著歎道:“小人之好議論,不樂成人之美如是哉!”這個小例子表明韓愈的心態何其正常平和,與那些好唱高調整人的假道學不可同日而語。

在《與崔群書》中,韓()愈有一段話論人生知己之難得,也是說得坦率而又沉痛。他說他平生交往的朋友不算少,淺者不去說,深者也無非是因為同事、老相識、某方面興趣相同之類表層的原因,還有的是因為一開始不瞭解而來往已經密切,後來不管喜歡不喜歡也只好保持下去了。我很佩服韓愈的勇氣,居然這麼清醒地解剖自己的朋友關係。捫心自問,我們恐怕都不能否認,世上真正心心相印的朋友是少而又少的。

至於那篇為自己的童年手足、與自己年齡相近卻早逝的侄兒十二郎寫的祭文,我難以描述讀它時的感覺。誠如蘇東坡所言,“其慘痛悲切,皆出於至情之中”,讀了不掉淚是不可能的。最崇拜他的歐陽修則好像不太喜歡他的這類文字,批評他“其心歡戚,無異庸人”。可是,在我看來,常人的真情達於極致正是偉大的徵兆之一。這樣一個內心有至情、又能冷眼看世相人心的韓愈,雖然一生掙扎於宦海,卻同時嚮往著“與其有譽於前,孰若無毀於後,與其有樂於身,孰若無憂於心”的隱逸生活,我對此是絲毫不感到奇怪的。可惜的是,在實際上,他憂患了一生,死後仍擺脫不了無盡的毀譽。在孟縣時,我曾到韓愈墓憑弔,墓前有兩棵枝葉蒼翠的古柏,我站在樹下默想:韓愈的在天之靈一定像這些古柏一樣,淡然觀望著他身後的一切毀譽吧。

其餘的一概不高興。其二是當眾貶不在場的某人,結果發現,不表贊同的也不外上述三種人,其餘的一概興高采烈。韓愈有這種惡作劇的心思和舉動,我真覺得他是一個聰明可愛的人。我相信,一定會有一些人聯想起自己的類似經驗,發出會心的一笑。

安史之亂時,張巡、許遠分兵堅守睢陽,一年後兵盡糧絕,城破殉難。由於城是先從許遠所守的位置被攻破的,許遠便多遭詬罵,幾被目為罪人。韓愈在談及這段史實時替許遠不平,講了一個很簡單的道理:人之將死,其器官必有先得病的,因此而責怪這先得病的器官,也未免太不明事理了。接著歎道:“小人之好議論,不樂成人之美如是哉!”這個小例子表明韓愈的心態何其正常平和,與那些好唱高調整人的假道學不可同日而語。

在《與崔群書》中,韓()愈有一段話論人生知己之難得,也是說得坦率而又沉痛。他說他平生交往的朋友不算少,淺者不去說,深者也無非是因為同事、老相識、某方面興趣相同之類表層的原因,還有的是因為一開始不瞭解而來往已經密切,後來不管喜歡不喜歡也只好保持下去了。我很佩服韓愈的勇氣,居然這麼清醒地解剖自己的朋友關係。捫心自問,我們恐怕都不能否認,世上真正心心相印的朋友是少而又少的。

至於那篇為自己的童年手足、與自己年齡相近卻早逝的侄兒十二郎寫的祭文,我難以描述讀它時的感覺。誠如蘇東坡所言,“其慘痛悲切,皆出於至情之中”,讀了不掉淚是不可能的。最崇拜他的歐陽修則好像不太喜歡他的這類文字,批評他“其心歡戚,無異庸人”。可是,在我看來,常人的真情達於極致正是偉大的徵兆之一。這樣一個內心有至情、又能冷眼看世相人心的韓愈,雖然一生掙扎於宦海,卻同時嚮往著“與其有譽於前,孰若無毀於後,與其有樂於身,孰若無憂於心”的隱逸生活,我對此是絲毫不感到奇怪的。可惜的是,在實際上,他憂患了一生,死後仍擺脫不了無盡的毀譽。在孟縣時,我曾到韓愈墓憑弔,墓前有兩棵枝葉蒼翠的古柏,我站在樹下默想:韓愈的在天之靈一定像這些古柏一樣,淡然觀望著他身後的一切毀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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