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聖陶:如果我當老師
我如果當小學教師,決不將投到學校裡來的兒童認作討厭的小傢伙、惹人心煩的小魔王;無論聰明的、愚蠢的、乾淨的、骯髒的,我都要稱他們為“小朋友”。那不是假意殷勤,僅僅浮在嘴唇邊,油腔滑調地喊一聲;而是出於真誠,真心認他們做朋友,真心要他們做朋友的親切表示。小朋友的成長和進步是我的歡快;小朋友的羸弱和拙鈍是我的憂慮。有了歡快,我將永遠保持它;有了憂慮,我將設法消除它。對朋友的忠誠,本該如此;不然,我就夠不上做他們的朋友,我只好辭職。
我將特別注意養成小朋友的好習慣。
我當然要教小朋友識字讀書,可是我不把教識字教讀書認作終極的目的。
我決不教小朋友像和()尚念經一樣,把各科課文齊聲合唱。這樣唱的時候,
小朋友頑皮的時候,或者做功課顯得很愚笨的時候,我決不舉起手來在他們的身體上打一下。打了一下,那痛的感覺至多幾分鐘就消失了;就是打重了,使他們身體上起了紅腫,隔一兩天也就沒有痕跡,這似乎沒有多大關係。然而這一下不只是打了他們的身體,同時也打了他們的自尊心;身體上的痛或紅腫,固然不久就會消失,而自尊心所受的損傷,卻是永遠不會磨滅的。我有什麼權利損傷他們的自尊心呢?並且,當我打他們的時候,我的面目一定顯得很難看,
周國平:另一個韓愈
去年某月,到孟縣參加一個筆會。孟縣是韓愈的故鄉,於是隨身攜帶了一本他的集子,
譬如說那篇《原毀》,最早是上中學時在語文課本裡讀到的,當時還背了下來。可是,這次重讀,才真正感覺到,他把譭謗的根源歸結為懶惰和嫉妒,因為懶惰而自己不能優秀,因為嫉妒而怕別人優秀,這是多麼準確。最有趣的是他談到自己常常做一種試驗,方式有二。其一是當眾誇不在場的某人,結果發現,表示贊同的只有那人的朋黨、與那人沒有利害競爭的人以及懼怕那人的人,其餘的一概不高興。其二是當眾貶不在場的某人,結果發現,不表贊同的也不外上述三種人,其餘的一概興高采烈。韓愈有這種惡作劇的心思和舉動,我真覺得他是一個聰明可愛的人。我相信,一定會有一些人聯想起自己的類似經驗,發出會心的一笑。
安史之亂時,張巡、許遠分兵堅守睢陽,一年後兵盡糧絕,城破殉難。由於城是先從許遠所守的位置被攻破的,許遠便多遭詬罵,幾被目為罪人。韓愈在談及這段史實時替許遠不平,講了一個很簡單的道理:人之將死,其器官必有先得病的,因此而責怪這先得病的器官,也未免太不明事理了。接著歎道:“小人之好議論,不樂成人之美如是哉!”這個小例子表明韓愈的心態何其正常平和,與那些好唱高調整人的假道學不可同日而語。
在《與崔群書》中,韓()愈有一段話論人生知己之難得,也是說得坦率而又沉痛。他說他平生交往的朋友不算少,淺者不去說,深者也無非是因為同事、老相識、某方面興趣相同之類表層的原因,還有的是因為一開始不瞭解而來往已經密切,後來不管喜歡不喜歡也只好保持下去了。我很佩服韓愈的勇氣,居然這麼清醒地解剖自己的朋友關係。捫心自問,我們恐怕都不能否認,世上真正心心相印的朋友是少而又少的。
至於那篇為自己的童年手足、與自己年齡相近卻早逝的侄兒十二郎寫的祭文,我難以描述讀它時的感覺。誠如蘇東坡所言,“其慘痛悲切,皆出於至情之中”,讀了不掉淚是不可能的。最崇拜他的歐陽修則好像不太喜歡他的這類文字,批評他“其心歡戚,無異庸人”。可是,在我看來,常人的真情達於極致正是偉大的徵兆之一。這樣一個內心有至情、又能冷眼看世相人心的韓愈,雖然一生掙扎於宦海,卻同時嚮往著“與其有譽於前,孰若無毀於後,與其有樂於身,孰若無憂於心”的隱逸生活,我對此是絲毫不感到奇怪的。可惜的是,在實際上,他憂患了一生,死後仍擺脫不了無盡的毀譽。在孟縣時,我曾到韓愈墓憑弔,墓前有兩棵枝葉蒼翠的古柏,我站在樹下默想:韓愈的在天之靈一定像這些古柏一樣,淡然觀望著他身後的一切毀譽吧。
其餘的一概不高興。其二是當眾貶不在場的某人,結果發現,不表贊同的也不外上述三種人,其餘的一概興高采烈。韓愈有這種惡作劇的心思和舉動,我真覺得他是一個聰明可愛的人。我相信,一定會有一些人聯想起自己的類似經驗,發出會心的一笑。安史之亂時,張巡、許遠分兵堅守睢陽,一年後兵盡糧絕,城破殉難。由於城是先從許遠所守的位置被攻破的,許遠便多遭詬罵,幾被目為罪人。韓愈在談及這段史實時替許遠不平,講了一個很簡單的道理:人之將死,其器官必有先得病的,因此而責怪這先得病的器官,也未免太不明事理了。接著歎道:“小人之好議論,不樂成人之美如是哉!”這個小例子表明韓愈的心態何其正常平和,與那些好唱高調整人的假道學不可同日而語。
在《與崔群書》中,韓()愈有一段話論人生知己之難得,也是說得坦率而又沉痛。他說他平生交往的朋友不算少,淺者不去說,深者也無非是因為同事、老相識、某方面興趣相同之類表層的原因,還有的是因為一開始不瞭解而來往已經密切,後來不管喜歡不喜歡也只好保持下去了。我很佩服韓愈的勇氣,居然這麼清醒地解剖自己的朋友關係。捫心自問,我們恐怕都不能否認,世上真正心心相印的朋友是少而又少的。
至於那篇為自己的童年手足、與自己年齡相近卻早逝的侄兒十二郎寫的祭文,我難以描述讀它時的感覺。誠如蘇東坡所言,“其慘痛悲切,皆出於至情之中”,讀了不掉淚是不可能的。最崇拜他的歐陽修則好像不太喜歡他的這類文字,批評他“其心歡戚,無異庸人”。可是,在我看來,常人的真情達於極致正是偉大的徵兆之一。這樣一個內心有至情、又能冷眼看世相人心的韓愈,雖然一生掙扎於宦海,卻同時嚮往著“與其有譽於前,孰若無毀於後,與其有樂於身,孰若無憂於心”的隱逸生活,我對此是絲毫不感到奇怪的。可惜的是,在實際上,他憂患了一生,死後仍擺脫不了無盡的毀譽。在孟縣時,我曾到韓愈墓憑弔,墓前有兩棵枝葉蒼翠的古柏,我站在樹下默想:韓愈的在天之靈一定像這些古柏一樣,淡然觀望著他身後的一切毀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