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生病,醫生讓拍一張頭顱的CT片子。于是我得到了一張清晰準確的自己頭骨的照片。我注視著它,它也從幽深而細膩的灰黑色膠片顆粒中注視著我,很嚴峻的樣子。
頭顱有令我陌生的輪廓。卸去了頭發,撕脫了肌膚,剔除了所有的柔軟之物,顱骨干凈得像剛從海中撈出來的貝殼。突然感覺很熟識,仿佛見過……不久以前——我記起了博物館,那里有新出土的類人猿頭骨化石。夾進了幾十萬年進化的果子醬,顱骨還是像兩塊餅干。造化可真是一位慢性子。假如我的頭骨片落到一位人類學家手里,便可以十分精確地分析出我的性別、年齡、體重、身高……它攜帶著我的密碼信息,
我細細端詳它,仿佛在鑒賞一件工藝品。實話說,這個物件是很精致的。斗拱飛檐,玲瓏剔透,乃是人體骨骼中最精妙的片斷。不知道多少稻麥菽粟的精華,才將它一層層堆砌而起;不知道多少飛禽走獸的真髓,才將它潤澤得玉石般光滑。陽光中的紫色,饋贈它巖石般的堅硬;和煦的春風,打磨它流暢的曲線。我感嘆大自然的精雕細作。用山川日月、金木水火、天上地下、風云雨雪的物質魂靈,挑選著、拼湊著、混合著、攪拌著,一輪又一輪地循環……終于在許多偶然與必然的齒輪磨合中,
我不由得伸手彈彈自己亂發覆蓋下的頭骨,它發出粗陶罐的響聲。這是一個半空的容器,盛著水、細胞和像流星一樣游走的念頭。念頭帶著陰電和陽電,焊接時就散發出五顏六色的蛛絲,纏繞在一起,像電線發布命令,驅使我具有各式各樣的舉動。正是這些蝌蚪一樣活潑的念頭,才使我寫下了以上的文字。罐子里的水會酸腐,那些細胞會萎縮,但文字是不會生銹不會腐爛的,它們比有生命的物體更有生命。它們把念頭們凝固下來,像把混濁的豆漿壓榨為平滑的固體。人人都公有的文字,經過特定的組合,就屬于了我。組合的順序就是一種思索。
我望著我的頭顱,
我注視我的頭顱,遞給它一個輕輕的微笑:我們都有完全不復存在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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