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死。
這念頭日日夜夜糾纏她,她抱著孩子站在窗邊,空氣中仿佛有看不見的手在拉扯她的踝骨:跳下去,一了百了。她走過徹骨冰寒的護城河邊,雪地滑不留足,一腳踏空非常容易,也就不用面對譴責:你懦弱,你沒有勇氣。
要怎樣才能有勇氣,當她看到那么多丑惡的嘴臉。
女同事微笑著對她說:是呀,最可憐的,無非就是被離婚的人和被遺棄的小孩。洞悉一切,才刻意選用這兩個“被”字,一刀揮出,務必要見血,要刺傷對方最軟弱的地方。但其實是,無冤無仇。
男上司,開掉她的時候,還作痛心疾首狀:你知道嗎?我也很痛心。
她于是一天一天地想:為什么要活著?為什么要把孩子帶到世間來。她的孩子,正如所有的孩子一樣,花朵一樣荏弱,井水一樣閃著微光。是否沒有選擇,這孩子長大了,不是變成虎豹狼蟲,就是被它們所噬?既然這樣,要不要,要不要,帶孩子一起走?
每天都在說服自己,給自己活下去的理由,持久戰就是這樣打的。她的意志和她的身體分了家。絕望如斯,看到樓下貼了告示,每家去居委會領五個節能燈泡,她還是去了。
人很多,芳鄰們結構復雜,還遷戶財大氣粗,出租戶來替房東領,同時苦惱這好處究竟算誰的。有老太太堅持不走:“我得要雙棒兒(雙份),我家面積大。”“都一份,老太太,給我們的就是按一家一份的。”老太太恍若未聞,只重復她的理由:“我家面積大呀,不雙棒兒行嗎?”
輪到她了,工作人員甲看她一眼:“哦,是你呀,我去過你家。”她啊啊幾聲,沒什么印象。甲壓低聲調:“你忙嗎?不忙就呆會兒,呆會兒發你的。”她不明所以,習慣性地服從了,站在一邊。
老太太還是拿了雙棒兒,班師回朝。甲拿了十個燈泡,遞給她:“你們家面積大吧?多拿一份兒,怪不容易的。”她完全沒反應過來,一時甚至不知道該接不該接。甲又去推另一個工作人員乙:“這家,我們去年去過的那一家,記得吧?”乙漠漠然看她一眼,低頭在登記冊上寫一個“2”。
……記憶的河,終于一點點涌動春潮。
那時她剛離婚,恨不得關上門,全世界就不存在。這世界卻不斷來打擾她,快遞、郵遞員或者查戶口的。她沒好氣地遞出戶口本去,抱著孩子,胸口全是奶漬,
“戶口本上怎么就孩子呀?”
“我是外地的。”
“你愛人呢?”
“離婚了。”
永遠記得淚涌上,卻極力抬高頭,不讓眼淚落到孩子臉上的感覺。頭高高揚起,她沒看見對方是甲乙還是丙丁,對方卻看見了她,并且記住了。
她們說什么了?好像什么也沒說。世事殘酷如此,連最俗套的安慰都無從出口。這安慰,直到今天,以十個節能燈泡的方式,給了她。
她沒準備購物袋,此刻就被動地,雙臂環抱著十個燈泡,無比笨拙,像雞媽媽用翅膀抱著自己新孵的一窩小雞。
她想說什么?“我其實沒這么拮據。”或者“給更需要的人。”她什么都沒說,除了混亂地:“謝謝謝謝,您費心了。”低頭匆匆逃竄。她怕,再多停一秒鐘,她存了近兩年、兩年來從未落下的淚,
她在樓道里,回頭看,正是盛夏,居委會沒空調,放著一個橘黃色的小小縫紉扇在吹。甲乙二位都胖,那種正常的、中年婦女身心舒泰的胖,沒什么樣子的棉綢襯衣,濕成半透明。人手一個大芭蕉扇,還是一額水滴滴的汗。她們甚至沒看她,這只是陌生人的一點點好意,在制度之外,在力量之內。這只是,普通人對于受難同類的,一點點,惻隱之情,一毫一厘的,悲憫之心。
而如果沒有這個,全人類同時滅亡,其實也毫不可惜。
也許明天她還會陷入死的誘惑,但至少這一刻,她給了自己一個活下去的理由:等孩子長大,我會帶她到居委會,給她指兩個阿姨,并且說給她說“十個節能燈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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